“原来是她,”魏姝想到孙妈妈原来在大夫人身边伺候,对当年的事也该知道一些,便道“请进来吧,再去准备一包银子,稍后让她带回去补贴家用。”
翠微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妇人便走了进来。
孙妈妈见了魏姝就要磕头,魏姝叫人拦下她,先问了她这次来为的什么事。
孙妈妈从怀里拿出一个平安符,小心捧上前说:“我和我儿媳都十分感念公主,可惜人小力微,又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听说小郡王前日差点儿走丢,便特意去城外的严华寺求了道平安符,希望能保佑小郡王以后平平安安的。”
说完,怕魏姝嫌弃寒酸,孙妈又急忙补充道:“这严华寺的符箓可灵验了,王府每年都会给寺里送大笔的香油钱,嘉王小时候也在那儿修行过呢。”
“孙妈妈有心了。”魏姝亲自收下符箓,道了谢,又顺着她的话说,“我还以为王爷喜好佛法,是受大夫人影响,原来是小时候曾修习过,倒是少有人家会把小孩子送佛寺修行的。”
孙妈闻言,眼神忽然闪了闪。
魏姝见状,猜测她必然是知道些内情的,便又叹了口气道:“最近我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二公子当初是王爷故意弄丢的,所以大夫人才会厌恶王爷。我有心要斥责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可又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一时罚他们不是,不罚也不是,可这些事也不好去问王爷……”
孙妈妈见魏姝面带苦恼,纠结犹豫片刻,说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本不好议论主子的事,当初老太太也交代过,不许再提往事。但要说起来,这件事也不算什么秘密,我也知道些内情,公主如果想知道,我就悄悄告诉公主吧。”
魏姝挥退了屋内伺候的人,保证道:“今天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孙妈稍稍放低了声音道:“二公子并不是王爷弄丢的,但二公子走丢,多少和王爷也有些关系。
“我一开始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大夫人进门,才开始伺候大夫人。大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侯爷专宠如夫人,大夫人并不得侯爷喜爱,但那时候的大夫人,还不像现在这么严肃,很是温婉,做事也妥帖大方,侯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说到这里,孙妈停住解释道:“并不是我曾经伺候过大夫人,便替她说好话,至少在二公子没丢之前,我就没听过府里上下有一个人说她坏话的。”
见魏姝点了点头,孙妈才继续说道:“比起大夫人,如夫人是个爱闹腾的性子,渐渐的,侯爷对大夫人也多了几分在意和敬重,如夫人却见不得侯爷多亲近大夫人一分,时常为此吵闹,但大夫人却从不争宠,她越吵,侯爷的心就越偏向大夫人,如夫人就更要闹。
“那段时间,王府上下简直没个安生,后来侯爷烦了,加之大夫人又才生下二公子,侯爷就很少去如夫人那儿了。那时候大公子是如夫人亲自抚养,连带着,侯爷也不常去见大公子了。
“大公子刚出生那会儿,侯爷待之如珠如宝,真是从没见过那么疼爱孩子的,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可二公子出生后,侯爷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二公子,对大公子的宠爱自然比不得先时。王爷那时候年纪尚小,大约不知是听了谁嚼舌根,觉得是二公子抢走了自己的宠爱,一时冲动,便把刚学会走路的二公子推下水。好在附近恰好有仆从经过,听见动静,很快把人救了上来,倒没什么大碍……”
魏姝打断孙妈妈,问道:“当时是有人亲眼看见王爷推了二公子吗?”
孙妈妈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没有人看见的,否则早就出声阻止了,不会等孩子掉进水里才救人。不过,王爷事后主动承认,就是他亲手把二公子推下水的。如夫人当时也哭着说,王爷当天出门去玩的时候,曾说过‘要是没有弟弟就好了’,她当时却没放在心上,后悔没能及时拦着。”
不知为何,孙妈妈这番话,让魏姝突然想到了玉溪和二夫人。
第72章 72、莲心
魏姝自小被父皇极尽疼爱, 生母虽然早逝,魏姝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是听父皇说, 她的生母也是很疼她的。
在没见到二夫人这样的母亲之前, 魏姝以为, 天底下的孩子,即便不是个个都被父母疼进骨子里,也绝对不会有父母盼着孩子不好,故意伤害自己骨肉的。
但二夫人的事却告诉魏姝,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魏姝并不想同意恶意揣测如夫人, 可是,如果她和如夫人易地而处,如果当时推了弟弟的人是昭儿——即便昭儿亲口承认, 即便她自己再深明大义, 也会忍不住偏私, 会想尽办法为昭儿辩解开脱, 而不是说什么“要是没有弟弟就好了”这种话,变相地指认他。
孙妈妈见魏姝脸色不太好, 以为是不满自己说了嘉王的不好,急忙又说道:“那时候王爷还小,五六岁的年纪, 还不知事的,更不懂得轻重,当时肯定不是故意的。再说, 小时候谁有不犯错的, 看看现在, 谁见了王爷不夸一声温和知礼?”
魏姝见她误会,并没多解释,只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道:“你接着往下说吧,二公子被救上来之后,怎么又丢了?”
孙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倒和谢虔那天所说的,相差无几:“因为二公子被救起来后,并无大碍,侯爷便只把这件事当做小孩子之间争宠,下手失了轻重,并没有太苛责大公子,可谁知道一向温婉的大夫人,却忽然强硬起来,要求侯爷必须严惩大公子。侯爷不同意,大夫人头一次和侯爷吵了架,然后一气之下,便带着二公子回了娘家。
“侯爷在大夫人走后,就已经后悔了,随后就让人把大公子送去了严华寺思过,本来想着过两天等大夫人气消了,就接她回来,可惜世事难料,没等到侯爷去接,就在大夫人回娘家的路上,突然就出事了。”
孙妈妈惋惜地叹了口气:“当时大夫人已经又有了身孕,二公子被掳走,她身上的那个也没保住,一下子痛失两个孩子,大夫人悲痛欲绝,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明显自个儿也不想活了。
“侯爷也没想到,自己一念之仁,要搭进去三条性命,十分后悔自责,为了能让大夫人吃药吃饭,还说过只要大夫人肯开口,就是现在让他杀了大公子也使的。”
“当然,大夫人并没有这么狠心,”孙妈妈又补充道,“侯爷也只是说的一时气话,后头还让人给大公子送了许多吃食和衣物。再后来,大夫人气消了,就又把大公子接回了府。因为大夫人前头伤了身体,很难再有孕,就由侯爷做主,把大公子放在大夫人膝下抚养。”
魏姝回想在神京的时候、以及回西北这一路上,大夫人对谢兰臣处处忽视,甚至有意为难,可半点儿不像是气消了的样子。
如果当年真的是谢兰臣推了谢子期,谢夫人不喜欢他,也算人之常情。可如果谢兰臣是替人顶罪,从五六岁年纪到现在,这些年来,该受了多少委屈……
孙妈妈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魏姝送走她后,下意识问一旁的翠微:“王爷这会儿在府里吗?”
翠微答道:“王爷刚从外头回来,这会儿正陪小郡王在湖边摘莲蓬呢。”
魏姝略犹豫了一瞬,拿起扇子,也去了湖边。
湖边的树荫下有一套石桌石凳,魏姝刚一走进,就看见父子俩正坐在石桌前,剥莲子。准确地说,是谢兰臣坐着,昭儿因为个子太矮,只能站着才能够到桌上的莲蓬。
只见昭儿拿过一个莲蓬,费力地从中间扣出一颗莲子,再把莲子放进嘴里咬一下,然后再用手剥掉被咬破的绿色软壳,就得到一颗白嫩的莲子。
可他却没有去心,直接就把剥出来的莲子放进了嘴里,没嚼几下,立刻就被苦得脸皱成了一团,下意识低头想吐掉,对面的谢兰臣却慢悠悠地说道:“你忘了爹爹才教过你的那首诗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即便东西不合口味,也不该浪费的。”
说着,他自己也吃了一颗莲子,表情并无异样。
昭儿也跟着把口里的莲子吃了下去。但见谢兰臣并没有被莲子苦到,又想到自己之前吃的糖莲子,也不是苦的,皱着眉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挑的那个莲蓬坏了,才会长出苦的莲子,于是便把那个坏莲蓬单独放在一旁,又拿过一个新的,从中间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毫无意外,昭儿再次被苦得皱起了脸。
魏姝远远地看见,昭儿就这样一连吃了三颗苦莲子,谢兰臣却仍旧不提醒昭儿去莲心,忍不住快步走上前,不悦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谢兰臣突然被责问,却笑了笑,解释道:“奶娘说,昭儿最近几天,夜里总是睡不好,方才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小孩子虚火旺,这时节,刚好可以用莲子心下火。”
用莲子心煎汤更苦,连着整颗莲子吃,反而更利口些。
知道自己误会了谢兰臣,魏姝有些不好意思,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颗剥好的莲子忽然被递到她的唇边:“公主要陪我们同甘共苦吗?”
谢兰臣又喂了昭儿一颗没去心的莲子,自己也吃下一颗。眼下父子俩齐齐盯着魏姝,魏姝只能把嘴边的莲子也吃下去,然而咬下去的那刻,唇齿间却只有清甜,并无苦涩。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谢兰臣,谢兰臣笑道:“我怎么舍得让公主吃苦?”
魏姝却小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莲心也去掉了呢?”
谢兰臣目光划过魏姝唇畔,挑眉道:“公主要尝尝吗?”
魏姝正要说:莲子都已经被你吃下去了,还怎么尝,却又猛地反应过来谢兰臣的意思,顿时耳尖微红,拿起团扇挡在两人中间,嗔怪道:“昭儿还在呢。”
不但昭儿在,不远处还站着一溜仆从,青天白日的就说这种话,用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然而,昭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远处的仆从也都十分自觉地低下了头。魏姝顿时更不好意思了。
谢兰臣笑望着魏姝的眼睛,忽然倾身靠过来,但只是在她的团扇上轻轻吻了一下。
魏姝的脸更烧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拿着扇子离开了湖边,桌前的父子俩则继续剥莲子。
午饭时,桌上上了一道莲子羹,翠微特意说道:“这道羹用的是王爷和小郡王剥的莲子。”
然而,魏姝想到,昭儿剥的每颗莲子都是放在嘴里咬过的,每一颗或多或少都沾上过他的口水——虽然是自己的亲儿子,魏姝也忍不住有些嫌弃,但是最后还是在昭儿期盼的眼神下,捏着鼻子喝了小半碗。
谢兰臣却等她放下汤匙才告诉她:“昭儿剥的莲子都喂了他的小马,桌上的莲子羹,用的是我剥的莲子。”
魏姝:……魏姝气得又喝了半碗。
至于昭儿的小马驹,是昭儿生辰的时候,谢兰臣送他的。昭儿对待小马驹虽然不如小羊那样难分难舍,但每天都会亲自跑一趟马厩去看它。
喝完莲子羹,魏姝对谢兰臣道:“下午我想去一趟严华寺,听说那里的符箓很灵,我想给王爷和昭儿都求一道平安符。只是此行要出城,不便带昭儿一起去,劳王爷多费心看顾一下昭儿。”
魏姝去严华寺,自然不单单是为了求符,孙妈妈说谢兰臣曾在严华寺修行过,魏姝便想过去看看,或许能知道更多谢兰臣的过往。
虽然魏婧现在被软禁了起来,魏姝仍然担心昭儿的安危,不敢贸然带他出城。
谢兰臣自然无不可,答应会亲自照看昭儿。
待用过午饭,魏姝正要出发,临走前却忽然听谢闵禀告说,皇叔派来西北的使者到了,不是别人,正是谢子期在神京的养父,徐翰林。
然而徐翰林到达雍州后的第一件事,并没有像魏姝预想的那样,直接来问责她有关高霖造反的事,徐翰林只说自己是来给平宁公主送嫁妆的。
皇叔会派徐翰林来雍州,并不奇怪,毕竟有和谢子期的这层关系在,徐翰林行事能更加便宜。但要说徐翰林这趟只为送嫁妆,只字不提高霖造反的事,可不像是皇叔的作为。
魏姝心下虽然疑惑,但这时候多想也无益,只能见招拆招。既然徐翰林眼下没有要见自己的意思,魏姝嘱咐了奶娘几句,便继续出门去了。
今天天气晴好,出城的路也很平坦,半个时辰后,马车就到达了严华寺。
魏姝略微乔装了一番,并没有表明身份,先去烧香求了符,随后则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和当初在护国寺一样,由于“善心”太大,很快便有一个寺里的主事,特意来接待魏姝。
对方只以为魏姝是寻常香客,便引着魏姝参观寺内各处殿宇,并讲解佛像来历等等,待走到一处偏殿内,不见有雕塑的佛像,只有墙上挂着一副诸佛法会图。
主事为魏姝介绍道:“这副画乃嘉王亲笔所绘,画的是诸佛于西天举行法会的场景,嘉王技法高超,观之让人如临其境,如闻梵音。之前这幅画是挂在外头的石壁上的,但因观赏的人实在太多,怕会损坏画作,这才挪进了屋内……”
说着说着,主事忽然发觉,画纸正中央那位沐浴圣光的女菩萨,怎么和自己面前的女施主这般相像?
他不由惊异地看了魏姝一眼又一眼。
主事的目光并无轻佻,但魏姝还是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其实,从她进入严华寺起,就有人不停地用这种目光在打量她。魏姝问了跟随的婢女,她今天的打扮并无不妥帖的地方,而那些打量她的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见上前来拜见,可见也不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魏姝终于忍不住问道:“法师怎么总是看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妥?”
主事连忙摇头,指了指面前的画。
谢兰臣为严华寺作画的事,魏姝是一早就知道的,但并没有看过成作。魏姝今天来寺里,也主要是为了打听谢兰臣的旧事,方才便没怎么留意画上的内容,此刻被主事指出来,这才发现,谢兰臣竟然又用自己的脸画了佛像。
那佛像还正处在画纸的正中央,魏姝一想到已经有不少人都看到过,今后指不定还会有更多人看到,就莫名觉得有些羞耻,不禁问身侧的主事:“这幅画卖吗?”
主事摇了摇头。
魏姝又道:“多少钱都可以。”
主事继续摇头道:“施主若是想请佛像,还需心诚才可,这样一味靠钱行事,反而是对佛祖的亵渎。”
魏姝却再次加价:“我看你们的山门并不大,我捐一笔善款,帮你们扩建一倍如何?”
主事这次没再摇头,而是忍不住干咳了好几下,才说道:“这幅画乃嘉王赠予本寺,实不能转卖。施主如果实在欣赏嘉王的画,贫僧倒是可以为施主引见,施主可以请嘉王再画一幅。”
再画一幅自己吗?
那还是算了。
魏姝假笑了笑,只能努力忽视那副画,提起正事说:“听说嘉王曾在寺内修行过,所以才与本寺交好?”
主事见魏姝不再执着买画,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主持当时还觉得嘉王很有慧根,想要化他做门内弟子,可惜王爷身份尊贵,又身负大任,自然是不能入空门的。”
魏姝顺势又问道:“可否带我去看看王爷修行过的旧居?”
“当然可以。”主事并没多想,就像许多百姓都会好奇龙椅长什么样,自然也会有人好奇嘉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这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主事一边带路,一边还主动为魏姝解说道:“嘉王在本寺修行的时候,我们寺里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弟子,二人十分要好,只可惜小弟子寿数浅,早早归寂了,但每到小弟子的祭日,王爷都会来寺里祭奠,风雨无阻。也就是今年,因为有事耽搁了几天,不过,嘉王一回到雍州,立刻便赶来了……”
魏姝越听越觉得哪里很熟悉,片刻后才恍然:这小弟子,不正好和谢兰臣“青梅竹马”的事对上了吗?
原来谢兰臣的青梅竹马,是幼时孤苦无依之际,陪伴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和尚。
魏姝一时既觉得意外,又有些伤怀。
主事见魏姝对嘉王的事很感兴趣,大约还惦记着要为她引见,仍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嘉王和严华寺的关系有多亲近要好,不防一个路过的小和尚,却突然飞快地接了一句:“无相师兄是被人故意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