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湛君一下涨红了脸,“谁、谁会打我?”
卫雪岚掩唇而笑。
湛君泄了气,“被英娘打过。”声音小小的。
湛君没和卫雪岚说过小时候的事,因此卫雪岚不知道英娘是谁。
“英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了,就是她一直照顾我,有时候很凶的!譬如有段时间我喜欢摘花插瓶,经常挂烂衣裳,我的衣服都是她做,所以她就很不高兴,跟我讲了好多次,我答应了她但是没听,仍旧四处跑去摘我的花,有一回我一天弄坏两件衣裳,她忍无可忍,夺了我的花追着我要拿花抽我,一直追!最后我跑到先生那里,她才放过我。”然后又偷偷和卫雪岚说自己的猜测,“我觉得她肯定是爱慕先生,因为在先生面前她从来不生气,我怎么样她都能容忍。一个女人,总是想将自己最好的样子展现给她爱的人看。”
正说着话,那小童忽然跑了回来,手里还扯着一个人,拖到了卫雪岚面前。
“这是张婆,她可以给你介绍房子!”小童挺着胸膛,看着卫雪岚,很得意地说。
张婆年纪大了,跑太快,累的很了,扶着膝盖喘急气:“三郎!这么急!累死我!”又看卫雪岚,立马绽开笑意:“夫人要选房子?”
没想到那小童跑出去竟是给她们寻牙人,卫雪岚感激地摸了摸小童的发髻:“真是谢谢你,你怎么这么好?”
张婆挥着帕子在一旁笑:“还不是吴郎教的好!”
卫雪岚这才又去看张婆,笑着对她道:“我们初来此地,想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可身上资财不丰,所以想先税屋住,不知有没有合适的?”
听到只是租赁,张婆有些失望,神采不比先前,“有倒是有的,只是都太小,又挤又矮的,屋子又旧,住的人也杂乱,不太适合夫人您这样的娇人。”
湛君听了当即否决,“这不行的!”对卫雪岚道:“还是选个合适的买下来吧。”
其实湛君与卫雪岚此刻身上很有些钱财,大部分是从湛君从元府戴出来的首饰上拆的,单珍珠就有好多颗,最大的一颗甚至有湛君的拇指指甲那般大,另还有一些金珠,也是从那步摇冠上拆下来的。郭青桐也给她们准备了钱财,不过多是些金银,很重不好拿,因而没有怎么带,但多少还是有一些。湛君是觉得怎么都够用,卫雪岚却有自己的考量。
元府给湛君用的,没有不好的东西,譬如那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全天下也未必能找出几颗来,其余的几颗虽次些,但也只是同最好的比,单论起来,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咸安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要是流了出去,追着珍珠找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且湛君与卫雪岚两个皆是不事生产的女流之辈,即使眼下有些钱财,可用掉一点就少一点,还要顾虑晦暗不明的将来。湛君心心念念想着找姜掩,可卫雪岚却并不乐观,如今世道乱成这样,动辄隔间生死,万一找不到呢?就算真的能找到,那也绝不会是轻易事,要用多久?要轮转多少地方?这都是不能确定的事。
第66章
卫雪岚想要俭省些, 但怕委屈了湛君,思虑再三,对张婆道:“我们此时并不丰裕, 没有余钱买屋,不过还想住好屋舍, 要是有合适的而屋主人又肯,我们可以多出钱, 只求先叫我们住下,暂且度过难关。”说罢摘下一只耳珰塞到张婆手中,“您多受累,权当可怜我们, 这一路上实在是不容易。”
自孟冲死后, 卫雪岚便失了梳洗打扮的心,整日也只着素, 首饰虽也戴两三样, 也尽是些素净钗环, 不过是怕失礼见笑于人罢了, 此时拿来应付市井婆子, 倒十分合衬。
张婆在手里掂了, 觉得也有些份量,心下已经十分欢喜, 想着耳珰本是一对, 这只既给了她, 另只想来也是她的谢礼,于是又添了十分欢喜, 谀笑道:“夫人放心就是!莫说夫人慷慨,便是只是看小吴郎的面子, 也够我尽心尽力。我心里已然选定了几处,这就去寻屋主人说合,夫人且等我消息。”
卫雪岚将人拦住:“只希望地界清静,大小可以不论,如果可以,最好器具一应俱全,您也能瞧出来,我这身子重,添置东西又得往来奔波,太难为我们。”
“那这真是巧了!”张婆喜道:“夫人提醒得好,我才想起来,正有这么一处好屋,全然合夫人您的要求!屋主人的独子半年前死在了外头,可怜他一个要入土的人了,没人奉养,只好把钱财都收拢了去投奔他女儿,屋子也要急卖,因他家的事人人都知道,所以出的价钱都不能叫他满意,本来着急的很,最后倒不急了,把屋子托给了我,叫我给寻个合适买主。他那屋子是好的,宽敞,收拾的也好,里头东西都齐全,所以他出价也高,一时半会还真没合适的买主。夫人要是想着短住几个月,也不是不行,也算他老翁积了阴骘!屋子就在长春坊,我就住那儿!夫人要是愿意,我这就带夫人去看,说起来,那屋子就挨着吴郎住处,我这还没遇过这么巧的事儿呢!可见真是缘分!”
卫雪岚用剪子将银块破开,选了块差不多的给了张婆,当做税屋的钱,又如张婆的意,把另一只耳珰给了张婆。
张婆得了这分量不轻的白银,喜不自胜,嘴巴乐得合不拢,还是卫雪岚说要收拾地方,她才要走,面上犹有未尽之色,又讲自己住附近,要是还有需要,大可以找她,又是一副话说不完的样子。湛君忍无可忍,推了她出门,当即把门关上。她好处得了够多,倒也不气,隔着墙也还在说。
湛君给她吵的头疼,同卫雪岚抱怨:“真是好会说,竟然不觉得累!”
“人家是靠这个过活的。”卫雪岚笑道。
湛君左右环顾一番,对这屋子是满意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吹冷风了!”
“是呀,这几天真是不好过。”卫雪岚牵了她的手往屋里走,“阿澈你这两天辛苦,快过来歇一歇吧。”
屋主人想必是真的走的很急,若不是器物上积了浮尘,倒还真的看不出这地方久无人居,几上甚至还摆了只白瓷碟子。
湛君找出了一张胡床,拿袖子掸了灰,扶了卫雪岚坐下。
近来都是晴朗天气,屋里倒不潮湿,只是灰尘味太重,呛的人直咳嗽,开了窗后好了许多。
已然是初冬时候,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鸭掌树是黄澄澄模样,顶着湛蓝明净的天,一丝云也没有。
卫雪岚在一刹那里获得了平静,覆煦里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窗前不见了湛君。
卫雪岚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好在下一刻湛君就笑盈盈出现在她眼前,对她道:“阿嫂,庖厨里还有薪柴,我想烧热汤洗一洗,可以吗?”
卫雪岚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又被个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攥住。
阿澈,光艳动人的阿澈,在她面前,那么美的一张脸,脏污的要看不出本来面目。
卫雪岚眼里噙了泪,缓缓走到湛君身边,抬手为她拈下一片草叶,擦了擦她额头的黑灰,颤着声音道:“好,怎么不可以?”
“我记得井离得很近的,我这就去打水!”
卫雪岚看着湛君兴冲冲的提着木桶出去,渐渐的也高兴起来。
“只要阿澈与孩儿在,怎么样都是好的,况且如今怎样也算不上坏。”
劝好了自己,卫雪岚便从门口回去,想着将屋子收拾一下。
卫雪岚撕了两块绤布,用以擦器物上积灰。她顾忌自己身体,动作不敢太大,都是缓缓的,因而很慢,过了好久才将几案抹净。可她将屋子里的全部器物都清理干净了,湛君也还没有回来。
卫雪岚一颗心又提起来,急忙就要去找。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抱着水桶的湛君,不见脸,可袖子衣摆全水淋淋的。
“阿澈你是怎么了?”卫雪岚惊得掩唇。
湛君虽然脸雪白,唇的颜色也淡,却笑得璀璨,“我很好呀!”她也知道卫雪岚是问她身上的水,不过她现在很着急,“阿嫂,水很重,等我回去跟你说。”
卫雪岚去接桶,被湛君避开了:“阿嫂你干什么!”
“咣当”一声,木桶砸在地上,水声晃荡,却没泼出来。因为只有半桶,或者没有半桶。
湛君仍抱着桶,有点喘。
卫雪岚蹲下问她,“阿澈你到底是怎么了呀?”神情难掩担忧。
湛君却高兴得很:“阿嫂!我已然会打水了!”同卫雪岚讲起她打水的心得:“我只弄得动半桶,而且抱着要比提着省力,手臂不会那么疼。”又和卫雪岚说起自己好不容易打起满满一桶水,可是力气不够,水泼到她衣裳上,桶还掉回了井里,她倒是没觉得怎么辛苦,只是那帮小孩子可恶,围着拍手笑她。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并不觉得自己受苦,可卫雪岚看着她的笑,有如乱箭攒胸。
卫雪岚就站在门前,看着湛君提着桶去又抱着桶回来,如此数次,终于弄够了她洗浴的水,又挤在灶前烧水,可怎么也打不出火,慢慢的眉就低下来。
卫雪岚一直看她,见状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火石,只擦了两下,火星就迸出来,溅到干草上,着了起来。
白烟直冲冲升起,湛君还未来得及欢呼就迫不及防被呛到,捂着口鼻咳了起来。
“离得太近了。”卫雪岚拍了拍湛君的胳膊,示意她来。
湛君却不让地方,甚至还推赶卫雪岚,“烟好重!熏眼睛,阿嫂快出去!”
“只是这一时罢了,过会儿就散了,阿澈你不会烧火吧?还是我来,要不待会儿灭了,还得重新点。”
果然那浓重的白烟只是一时,火熊熊烧起来后只有青烟,湛君知道卫雪岚说的对,虽有些不情不愿,可还是让开了。
卫雪岚往灶膛里添柴,火烧的很均匀,不一会儿灶前就暖起来,湛君的脸有了血色,最后呈现出一种微醺的神态。
“阿嫂你真的好厉害!好像你什么都会。”
卫雪岚侧过脸同湛君说话,“你什么都不会,才叫人羡慕。”
湛君脸上有受伤的神色,过了会儿才委屈地开口:“……我原先只是爱玩了些,其实我学东西很快的……”
卫雪岚道:“有人爱护你,你才可以什么都不会,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湛君从这两句没什么起伏的话里听出了点悲凉滋味,一时不该说什么话。
卫雪岚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什么都不会,因为有人会做好一切,我只需要玩乐,后来就需要自己做很多事,做不好还要受罚,要不是……”她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湛君也静静的没有出声。
湛君脱了衣裳赤脚站在木盆里,头发盘着,微佝了头,后背整个裸露,净瓷一样白皙,摸起来像绸子,卫雪岚将兑好的热水从她颈项处浇下去,瓷就着了色,泛着红,像新熟的桃。
卫雪岚不禁再次感叹她的美丽,造物的偏袒。
实在是天冷了,卫雪岚怕湛君受凉,于是匆匆叫她裹了衣,“只先冲一冲吧,捱过这两日,等寻个合适的物件,你再好好泡。”
此刻洗去了身上污泥,身子仿佛都轻了不少,变回原本面目的湛君心满意足,只是不愿意再穿那件脏兮兮且已经有些味道的外袍。
卫雪岚也觉得委屈了她,只是眼下没别的替换,又恐她受凉,也只好忍着痛心逼她穿上。
湛君敬谢不敏,连连摆手:“我好的很,不冷,不穿!”
“阿澈听话!”
湛君夺路从庖厨跑出去,留下一连串清脆笑声,嘴里头喊:“大不了我不出去!好歹今天别再叫我穿了。”
卫雪岚拿了衣服仍要追,湛君回首见了,越发跑开了。
忽听得有敲门声,湛君正欢快,一时忘形,竟往大门处跑去,开了门,问:“哎,你是谁?做什么?”
门外有个着蓝衫的年青郎君,二十来岁,俊美儒雅,且儒雅盖过俊美,像足一块温润美玉,只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似遭了雷殛。
湛君于是问他:“怎么不说话呢?”
第67章
吴缜很好。
他是个从俗浮沉的人。十四年前他九岁, 顺从父母的心意,放下治世经典转而拿起医书,那时在他看来, 儒生医者都很好。十六岁时他母亲为他定下一门亲,他没有见过人, 不过听说她懂礼有节,他便觉得很好。十七岁时他母亲过世, 他的未婚妻子则先于他母亲去世。亲人接连离世对他打击很大,好在还有一个弟弟。小孩子长得很快,大了后不很听话,有些怪脾气, 他却觉得很好。
直到门打开的前一刻, 吴缜平淡的生活还是很好。
夕阳下一双眼睛沾了金光,闪烁地看着他。
吴缜被勾去了魂魄, 纷杂世事一瞬间全然淡出了。
湛君歪了头, 对卫雪岚道:“这人好奇怪。”
卫雪岚把湛君挡在身后, 皱眉看仍失魂落魄的吴缜, 目光落在他背在身侧的木箱, 霎时展眉。她是个宽容且贴心的人, 并没有怪罪这年轻人的失态。
“吴杏林?”
“是。”吴缜终于回了神,略佝了头, 神色羞愧。
卫雪岚笑着请人进门, “劳烦您, 真是多谢。”
“不妨事,不妨事……”吴缜红着脸, 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有的竟是一副蠢笨口舌。
偏湛君还要在一旁笑,“这就是那位吴郎?与我想的差了甚远, 怳怳蚩蚩,不比他弟弟,伶牙俐齿,有副机灵相。”
吴缜脸热起来。
卫雪岚嗔怪地看了湛君一眼,不免可怜起这眼前的男人。
诊脉毕,吴缜对卫雪岚道:“夫人贵体甚安,不必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