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只剩杨琢一人,杨琢摸起一个酒杯,将里头残酒一饮而尽,目光凶狠——
“且走着瞧。”
景林苑散了热闹,元衍心情不错,收拾了东西要走,孟绍遣了人请他,当然也一并请了杜擎。
内官引着两人到了孟绍位于京郊的一处别院,这别院依江南式样而建,流水叠石,曲径宛转,七弯八拐才到了一处屋舍。两人进了屋,内官便出声告退,又说太子殿下即刻便到。
等人的一会儿功夫,杜擎与元衍说起话来,“太子殿下也真是失礼,他请我们来,却还要我们等他,谁家请客是这样?”元衍道:“你还真是不怕死,在这里都敢胡言乱语。”杜擎摊了手,“我讲实话而已。”
杜擎找了地方坐下,招呼元衍去坐,元衍不做理会,他便说:“你们是说大事的,我是来作客的,可不委屈自己。”
“三郎要是委屈了,左仆射大人可要怪罪我了。”
孟绍从外转进来,杜擎才坐下便又要起身,心里不是很情愿。
元衍杜擎行了礼,孟绍伸手道请:“坐。”
杜擎气鼓鼓坐回去。
侍从端了酒菜上来,几个人坐得近,三人聚首,也算小宴。
杜擎知道得清楚,太子请客,自己不过是个顺带的,因此专心在吃上,并不多言语。
孟绍一直说着话,显得他这位太子殿下实在平易近人。
“是我消息不够灵通了,二郎进京许久,我竟不知,还是前日拟帖,旁人在一旁提醒了才知,此番怠慢,我自罚一杯,向二郎赔罪。”孟绍举起酒杯,又转向杜擎,“三郎亦是。”
孟绍为给元衍赔罪,说了那许多的话,到了杜擎,不过“亦是”二字,杜擎在心里叹了口气,谁叫他没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父亲呢?
但是杜擎还得笑盈盈回敬。
等孟绍问完了元衍西原家中各色人的近状,又随意说几句话,杜擎听着,知道往后再没他的事了,于是安心吃起他自己的来。
孟绍同元衍话说的久,杜擎菜就吃得久,酒也喝得多,等宴罢已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想站着还要元衍扶。
元衍杜擎两个皆是骑马前来,此刻杜擎醉了,马骑不得,只能坐车回去。元衍遣了人叫杜府来接人,他又不愿意在别院等,于是强扯着杜擎陪他先走着。
杜擎头脑昏昏,难受得很,他想安静待一会儿,最好是安稳睡一觉,但元衍这个缺大德的非要拉着他走路。
杜擎忍不住骂人,“好你个元二……我咒你倒霉。”
元衍今日心情甚好,并不与他计较,任由他讲。
杜擎骂着骂着,忽地嘿嘿笑起来,“你不知道,我听太子讲那些话,好几次都要笑出来……哈哈,他们……他们都不了解你,只有我最懂你……”
“太子拉拢你,想着做个真正的皇帝,可他压根不知道,你……”他忽然停下来,不说了,脚也不动弹了。
元衍还等着他说下去,结果他几次张口,话没说出来,人倒跑到隐蔽处,昏天黑地吐了起来。
杜擎这边才吐干净缓过一口气,驰道上便来了杜府的马车。
杜擎的侍从先向元衍道谢,然后连忙扶了杜擎上车。元衍站在马车前,掀起了车帘,看着杜擎,道:“你既回了家,就安心睡下吧,可别跟人胡言乱语了。”
杜擎胃里又是一番汹涌,他一手捂了嘴,一手朝元衍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会。
元衍放下了车帘,马车应声而动。
在元衍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元府侍从见状,立刻快步牵了马跑来。
元衍上了马,一声呼喝,白马便疾驰起来。
元衍跑了一会儿马,猛地拽了缰绳,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白马在原地刨着蹄子,声音嘈杂烦躁,元衍趴下身子,在白马耳边道:“你若真有灵性,便为我挑个去处吧。”
元衍话才讲完,白马便发了疯一样扬蹄飞奔起来。它快得像一阵风,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元衍也拉不住它。他们甚至冲进了人群里,引得行人惊呼。
元衍在马上坐着,一切超出了他的操控,可他心中却生出一股畅意,让他随着白马的飞奔大笑起来,胸襟顿开。
这时候的元衍认为,哪怕陷入了未知的境地,他也一样无所不能无往不利。
天黑了,白马终于停了下来。
元衍下了马,看着偌大的“平宁寺”三字,拨弄着白马额头的鬃毛,“好吧,我信你是有灵性的了。”
第26章
元衍要进平宁寺, 需着人通报,一来一往费事不说,叫方倩知道了, 必定不给他好脸色。这般一想,他索性逾墙。
元衍虽与方倩亲近, 平宁寺却实在不熟悉,这回没人给他引路, 纵他先前来过,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要找到地方,委实费了一番功夫。
院前榴花依旧, 元衍看到这花, 忽地忆起上次他从这里离开时湛君送他却偷偷摸摸不肯叫他知道的事来,想她实在是忸怩得可爱。
借着月色, 元衍攀上砖墙, 看见门窗紧闭, 屋里却有烛火微光, 料想屋内人还未睡, 便纵身一跃轻巧落入院内。他渐渐离窗子近了, 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细碎呜咽。
湛君猛地听见有人敲她窗棂,吓的忘了哭, 抽噎着问:“是谁?”
“我。”
湛君听出是元衍, 惊奇他此时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的?”
窗子一开,元衍便跳进了房里, 一抬头,一张含烟带露的芙蓉面撞入眼帘。他当场愣住。
湛君等好久, 不见他说话,拧了眉问他:“你怎么了?”
元衍回神,不答她话,反问道:“你为什么哭?”
湛君本忘了哭,这会儿被提醒了,瘪了嘴又续上。湛君在人前哭是没有声音的,也不想叫人看见她带眼泪的脸。她看多了书,觉得哭是丑态,不该示人,于是侧过了身子,捂着半边脸默默地哭。
元衍瞧不得她流眼泪,更受不了她这样哭,按住她肩膀将人扳过来,“谁欺负了你,你跟我说就是,大不了我把人杀了给你解气。”
他这样说,湛君立即将他同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河阳王归为一类人,连同他一起恨上,蓦地抬手狠推身前人,“就是你欺负我!你以死谢罪好了!”
元衍不防备,给她推的往后趔趄,靠着窗子站住了,一头雾水:“我哪里惹到你?”
“自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们都不是好人,早晚要遭报应!”
元衍听见一个“你们”,知道自己是受了殃及,他为自己抱屈,只关心是谁叫她生气,“到底谁欺负你?”
湛君偏过脸流眼泪,这会儿轮到她不说话了。
元衍急得心要溶了,他一边气有人叫他的人委屈,一边又气湛君不说话,“你真不说?不说就自己受着吧!我不管你了。”
湛君下意识想说谁要他管,已然张了嘴,却又忽然想到,这会子同他斗这个气没一点用处,又救不得识清,而若是他能将识清解救,便是朝他低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这样想,眼里点起光亮,猛地向前一步抓住元衍的手,灼灼地望着他。
她态度前后转变之大,简直惊到了元衍,“你这是做什么?”
湛君说:“你帮我一个忙吧!”
她眼泪还没有干,仍在腮边挂着,可她又望着眼前人,满脸的希冀期盼,仿佛她世界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似的。
元衍给她看的头皮发麻,舌头动的比脑子还快,他几乎就要说,好,都答应你,万幸他脑子还能动弹。
“她方才还对我那样,要我帮忙了,又这样一副乖巧样子,我先前可是说了不管她,要是随意就改口,岂不显得我色令智昏?怎能被一小女子拿捏。”
元衍绷着脸,“君子言而有信,说不管你,我就不管你,有什么事,你自行解决吧。”
眼见他不答应,湛君也不心急,她磨起人来,是十足的有耐心,莫说英娘,有时连姜掩都招架不住。
她抓起元衍的胳膊晃,“帮帮我吧,求求你了!”元衍冷着脸甩开了,她就又抓上去,“你帮我这一回,我记着你的恩情,等你有了事,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元衍心里想,听听,要我帮忙,还要咒我出事,谁要理她。于是他继续冷着脸。
磨人这一道,湛君属实是有些天分在,她又生的美,更是得天独厚。
“帮我嘛,好不好?求你了!”
“你不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只能你能帮我了。”
她就这么几句话来回说,声调放得软极了,双手也不闲着,锲而不舍地缠人。
元衍甚至不敢看她,可她偏偏要给他看她那张可怜的脸。
元衍双眼望天,上邪!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心里发苦,早知道直接答应她,不讲那话倒还好些。
“好了好了,要我做什么你直说,别闹我了。”
湛君立刻展颜,“你是好人我知道的。”
湛君将识清的事一一说了,元衍听完问她:“你想叫我怎么做?”
湛君说:“你可以救她的吧?”
“你想怎么救?”
这样问就是可以救,湛君先松了一口气,巧笑倩兮:“不难为你的,我只要她活着就好了,给她送些食物和水。”说到这里她又很难过,“她活的很难,不要再叫她忍饥挨饿了。”
元衍又问:“她在哪儿?”
“她被带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否则我就自己找去了,绝不只在这里一味的哭。”
元衍简直为她的大胆叹服,忍不住点了她额头一下以做教训。湛君也惊到了,捂着额头连连后退,“你做什么!”
“还你自己找去,真是不怕死,河阳王正找不到你这同伙,你自己就要送上门去,还省了他的功夫,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湛君愤言:“不过是仗着投了好胎就草菅人命的膏粱纨袴罢了!”
“河阳王已然是仁慈了,还要被你这样骂,这件事我会为你处理好,你不要再管了。”
湛君仍要分辩,元衍按住她肩膀,“你乖一些。”他看着湛君的眼睛,“等过了这段时日,见了我的父母,你到了我家里去,我就不为你担心了。”
湛君的心跳很快,薄红飞满了她整张脸,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出于羞怯或是些别的,她又推了他一下,别开脸不看他,嘴里嘟囔:“谁要到你家里去见你父母?”
元衍觉得她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怎么瞧都喜欢,被推开了他也不恼,只是强硬地攥住她的手不叫她逃脱,让她看着自己,问她:“你呀,怎么,你不去吗?”
湛君瞪着眼睛看他,“不去!”
元衍笑得促狭,“你不去,难道要我一直这样逾墙钻穴来见你?”
湛君的脸简直要烧起来了,她用力拽自己的手,骂道:“要是先生在,你说这样轻贱的话,先生打断你的腿!”
元衍欢快得笑出声来,追着她问:“不去见我父母吗?真的不去吗?”
湛君要烦死了,哪怕自己双手被制也要奋力去赌元衍的嘴,“你快闭嘴,不准你再说了!”
掌心覆上嘴唇,元衍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握住她的双手,湛君不敢看他此时的眼神,揉着手腕转身,留背影给他。
元衍就这样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脸搁在她头发上,轻声说:“就跟我一起去见我的父母吧,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以后会拥有很多东西,你会拥有它们的一半……我情愿将它们给你。”
湛君的声音很小,“谁要你的东西!”
这样缱绻的时光,元衍连高声说话都不愿,顺从她道:“好,你不要,是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