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赵琦紧握的手再无力支撑,缓缓滑落,落至榻上。
一声轻软的“啪”,令赵琦如闻惊雷,浑身一震,赶紧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触手依旧柔软,却再无鲜活。
安国公主推开门时,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赵琦头也没回,压着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道:“把所有门窗全部打开。”
窦翊瞧了瞧屋内门窗,为难道:“房间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干脆利落扔下一句话,安国公主朝着赵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环伺冰块,紧闭双眼,妆发齐整,面容安详——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安国公主,瞧见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而后,她强行挪开视线,停驻到跪坐在榻前的赵琦身上。
赵琦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是污浊不堪,只有双手和衣袖是干净,虚虚握着阿暖目触冰凉的手,眼波柔软,满是温存。
安国公主于心头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眼一抬,淡声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该入土为安了。”
听见她声音,赵琦身形微微一颤,而后依旧是无动于衷。
“陛下这又是何必?”安国公主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入城之时她便已听闻,赵琦守着阿暖的尸身,不准挪动,不准下葬,不准旁人动分毫。
炎炎夏日,尸身易腐,他便着人大费周章拿来冰块,驱散暑意,保存阿暖尸身。
明明刚刚平定的燕云城正百废待兴,身为一国之君的赵琦却满心沉溺于伤痛之中,听不得半句劝。
“人活着的时候,陛下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等到人死了,陛下还要她不得安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只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隐隐的怒意。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却依旧不声不语。
“陛下既然这般喜欢,不如我叫人把尸身烧了,做成个陶瓷罐子,摆在陛下寝宫。”屋内本就阴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更是寒凉入骨。
安国公主却仿若未觉,自顾自道:“罐子做得漂亮点儿,再绘上一副美人图,也不摆在别处,就放置于陛下床头,也好让她日日夜夜与陛下梦中……”
“住口!”赵琦猛地回过身,双眸喷火,死死盯着安国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却这般言语羞辱于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国公主轻笑一声,“原来陛下也知道……”她不顾赵琦惨白如纸的面容,笑容满是嘲讽,“阿暖已经死了。”
她的话直白了当,几乎在赵琦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赵琦浑身抖如筛糠,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一点一滴砸落于榻上。
面前的阿暖容颜如旧,双目微阖,仿佛只是午睡。他在这里等着,只为盼着她蓦然睁开眼,言笑晏晏同他说着话。
不管说什么,只要她还是鲜活的,会哭会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这么久,从日落到日出,几个轮回,却始终不曾再见她如花笑颜。
从未有一刻觉得,不管她入不入宫,在不在长安,只要她活着,哪怕相隔万里,只要她还活着……
安国公主任由他无声哭泣着,仿佛孩子一般,孤立,无助,满心伤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该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
赵琦眼中泪珠无声滚动,“可是阿暖不在,百姓于我有何用?”
“燕云、阳丹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处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恸之中,满心满眼只有阿暖。”安国公主眉心微蹙,满眼不赞同之色,“难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还要重要?”
“可我只在乎阿暖一个!”
安国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过是一个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赵琦眼中泪珠未消,死死瞪着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不过是死了一个心爱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少吗?”安国公主的火气涌上头,怒不可遏道:“谁不是满怀仇恨与血泪?倘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一味沉浸悲恸之中,那么北魏的铁骑早就踏破剑阁关!”
她越说越是愤慨,伸手去揪赵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只有一个阿暖吗?外面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哪一个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顾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安国公主态度强硬,不顾赵琦拼命反抗,她径直将赵琦揪出了门。
距离平定燕云城之战已过三日,城中却依旧随处可见伤残之人。半空几只秃鹫徘徊,仓促搭建的凉棚之下,躺着数不尽的伤员。
有小儿站在其中放声大哭,有妇人俯身哀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无声抹着眼泪。
战后的满目疮痍就这般猝不及防闯进赵琦眼中。
悲痛永远是共通的,天好似也感染了悲凉之气,无声阴霾起来。风吹动城头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安国公主抛下赵琦,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那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轻声哄着。
小儿紧紧抱住她脖颈,泣涕横流,她也不嫌弃,哄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果脯,继续哄着。
她并非第一次出现于燕云城,城中已有百姓认出了她,满面激动,呼喊着:“拜见公主!”
随后,喊声越传越远,周围只要能动的人,全都汇聚到她面前;不能动的,也都伸长脖子,遥遥望着。
安国公主放下小儿,有孩子的家人急忙将孩子接了过去,满面感激。安国公主安抚一笑,而后示意众人安静。
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怀激动望着她。
她却望向某一处。
众人朝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一位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少年,虽然满身血污,脸上也污浊不堪,但周身气度不凡,眉宇间雍容大气,贵不可言。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容柔和安宁,“陛下也来看大家了。”
众人望向赵琦的目光顿时满怀憧憬与敬畏。
“听闻燕云城遇险,陛下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亲临战场。如今燕云城百废待新,陛下也会与大家一起,重新建筑我们的家园。”
安国公主的声音静静响起。
而后,有人缓缓跪下,“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有一人跪下高呼,便会有第二人。
有第二人,便会有第三人……
渐渐地,以赵琦为中心,一圈圈的人潮,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这章 没有被约束、没有被要求,却仍能震天响的齐呼响彻云霄。
这是所有燕云百姓的感激。
感激大庆从未忘却燕云。
感激皇帝亲临燕云。
这份感谢于有声中化无形,即便过去几年、几十年,也依旧会存在于燕云城的百姓心中。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是百姓的信仰。陛下的悲伤或许无人能够化解,可你存在,却能令燕云百姓化解悲伤。”
不知何时,安国公主已来到他身边。
“阿暖是个好姑娘,为国为家,她都做到了。”
她望着伏地高呼的燕云百姓,眼眸之中星星点点,“这是阿暖拼尽性命拯救的燕云。”她转过脸望着赵琦,“陛下难道不愿为她守护么?”
第73章 分歧
八月初, 燕云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城,与之一同传回的是小皇帝御驾亲临,助长士气。
歌颂小皇帝功德的声音压过一切,朝野内外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八月十四, 方镜辞带着銮驾到了燕云城。
自那日将赵琦拉到外面后, 安国公主再没管过他, 城中百废待新, 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在战火中被摧毁的城墙与民居都需要重新修缮,伤残之士需要治疗,无家可归的百姓需要安排住处……桩桩件件,虽不需要安国公主亲力亲为, 却仍然需要她事事过目。诸多事情堆积到一起,也使她完全无暇顾及赵琦。
但赵琦的消息却仍然传到她耳中——
赵琦守着阿暖枯坐了一夜,于第二日清早亲自去挑选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的老板一开门瞧见他站在门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才想起来要行礼。只是他这等寻常百姓,瞧见天子的机会微乎甚微, 普通往地上一跪,就脑袋空空, 不知嘴怎么张口的。
倒是赵琦毫不在意,低哑着嗓音让他起身后,挑选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
——据说是要带着阿暖的尸身回长安。
听闻此消息, 安国公主拿着印章的手微顿,而后眉眼未抬,顺势将印章落下,这才道了句:“沈公子可有说什么?”
先前她曾交代过, 关于阿暖,事事都要请示一番沈季文。
十一依旧一身广袖儒衫,书生模样,单手负于身后,容色淡淡,“未曾。”
“既然沈公子都没有意见,便随陛下去吧。” 说罢,安国公主继续处理燕云城中事宜。
与小皇帝一味沉浸悲痛之中不同,沈季文早早便安排人手,对城中伤残的百姓士兵进行救助。
相较于将全部势力撤出燕云城的安国公主,他显然对燕云城更为熟悉,处理其战后事宜也更加得心应手。
这几日安国公主也曾见过他几面,他眼中伤痛未消,也并未刻意掩饰,但却能做到不让私情影响正事。
——这正是安国公主期望赵琦所能成长的模样。
只是她也知晓,沈季文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经历了诸多坎坷,而赵琦本性烂漫,又在她的守护之下,保大庆山河无恙。恐怕终其一生,他都难以达成这般样子。
故而阿暖之死,或许能助他成长。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小皇帝能有所成长并非坏事,但以阿暖的性命作为代价,终究还是太过残忍。
“世事往往无常,殿下也并非圣人,何必将过错全部揽于自己身上?”十一淡雅的声音蓦地响起。
安国公主食指撑着额头,“我并非将过错揽于自己身上,而是这份过错的根源还在于我。”
虽然未曾参与燕云城夺回之战,但战后诸多事宜处理起来,也极其消耗精力。为尽早安排妥当,安国公主这几日并非好好休息,因而眉目间满是倦色。
十一对她的焦躁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她这份焦躁由何而来。他的目光轻柔,缓缓凝聚在安国公主身上,“魏眠与傅玉茺的尸身已在城门处挂了数日,要放下来么?”
当日他与十二将被乱箭射死的魏眠带回,安国公主便下令,将这二人尸身悬挂于城门处,以儆效尤。
只是夏日天气炎热,尸身易腐,继续悬挂有碍瞻仰,十一才有此一问。
“放下来吧。”安国公主放下手,右手毛笔在莲纹砚台中蘸了蘸墨,又补充了句,“挂到定云城的城头上。”
十一微微一怔后,又哭笑不得,“曲横不会任由两具快要腐烂的尸首悬挂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