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纳罕地道:“眉姐儿怎的会在此?”
温画眉着一个鹅黄色镶绒缠枝纹缎绣褙子,内衬一席齐胸系带襦裙,丱发双髻之下,是一张清丽跳脱的面容,邃深的眼眸溜溜儿的圆,俨似轻熟剔透的一枚青梅,望着煞是可爱。
温画眉正在把玩着一柄双面桐皮鼓,纤细的指尖轻轻旋转着桐鼓的手柄,两枚桐丸大小的弹丸,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清脆的鼓面,发出一阵『当啷当啷』的声响。
温画眉眉眼弯弯地道:“我来跟长兄还有长兄的同侪们,去各县衙。”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皆是知晓,温画眉是温廷安的胞妹,人小鬼大的,天性有些娇蛮,是不太容易糊弄过的小姑娘。
温画眉乃是刘氏所出,不算是嫡出,温廷安以往与温画眉的关系称不上热络,简言之,是称不上亲近的。
但此去经年,她看到温画眉这位胞妹,竟是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温廷安柔声道:“眉姐儿先回府去罢,等我忙完再去寻你。”
温画眉继续在把玩着桐皮双面鼓,弹丸均匀地槌打在鼓面上,发出一串颇有节律的声响,道:“长兄,是大夫人派遣我来的,大夫人吩咐我襄助你前去各县县衙谈判。”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偌大的雅间之中,一时陷入了默契的沉寂之中,人籁俱寂如谜。
一掬鎏金透银的细腻日色,偏略地斜射入内,穿过格纹檀木质地的支摘窗,洒照在众人身上,其俨似一团金线缝住了众人的喉咙,众人心律随着日色偕同震落。
温廷安一直以为吕氏所派遣的吕氏大族的人物,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吕氏竟是将温画眉给派遣出来了。
这委实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一桩事体。
温画眉她本人也不姓『温』啊。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心理活动,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问道:“长兄是不信我么?”
温画眉从杌凳之上徐缓地起身,双手闲散地负于身后,偏了偏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长兄看着就好了,同各处县城谈判的事体,我定是会鼎力相助的。”
周廉、杨淳和吕祖迁,三人见得此状,俱是面露一丝隐忧。
温画眉她能行么?
第240章
对于温画眉的出现, 温廷安颇感惊憾,在她的眼中,温画眉还仅仅是一个稚龄的小姑娘, 性情娇蛮, 需要让人宠着的, 她从未想过,温画眉能够给她提供这般大的一个帮助。
大理寺时下最先去了一趟碧水县,碧水县的县令起初听闻地动一事,大为震悚, 是全然不信的。他在此处为官二十多年了,碧水县的民生情状,他是知根知底的, 虽不能说是海晏河清, 但至少可以说是承平日久。循照碧水县的地方志簿,在过去百年以来, 碧水县其实发生过蝗灾、饥荒、时疫,亦是遭罹过金兵蛮夷的犯禁, 碧水县每次皆能化险为夷,再者,此县遭罹这些灾厄的次数并不多。碧水县的县令什么大风大浪没遭遇过,但地动一事, 端的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温廷安站在县令的立场上,也能表示理解。毕竟,大邺从未发生过地动, 现在钦天监预测出未来一个月后将会有地动之灾,这是一场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是理解能力范围之内的灾厄, 不曾发生亦不曾见识,要让地方官在短时间内相信地动会发生并宣诸于众民,召平民百姓迁徙他州,说句实在话,县令极难接受。
因是难接受,对于大理寺的嘱告与安排,县令打算打太极,说一些虚与委蛇的话,便是意欲糊弄过去了。
伴随『当啷当啷』一阵敲金震玉般的轻响,温画眉从温廷安的身后,不疾不徐地探出脑袋来,一晌慢条斯理地摇着桐皮双面鼓,一晌偏着小脑袋,一错不错地斜觑那碧水县的县令。
起初,县令听闻那桐皮锣鼓的声响,便是觉得不对劲,直至他的视线在空气之中与温画眉的对撞上了,县令悉身觳觫一滞。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之中,这位县令吓得腿部发软:“今儿是什么风,将小祖宗给吹来了?“
当下连太极也不敢打了,稀泥也不活了,连忙吩咐近侧侍候左右的书记,速去上茶,将众人亦是请上了座。
这一前一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不可置信地望定这一切。
温廷安则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一幕,这位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见着一个豆蔻之龄的小姑娘,竟是会如此恭谨地称其为『小祖宗』,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温画眉没有告座,亦是不曾接过县令的茶盏,她仍旧在不疾不徐地摇着桐面鼓,鼓声央央,弥足清越幽远,声传官廨内外。
那县令只听得头皮发麻,面露郁色,当下对温画眉拱手称礼,请示小祖宗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温画眉摇桐皮鼓的速率,渐渐缓了,在盈煌的橘橙烛火掩映之下,她偏了一偏脑袋,两腮微微地鼓了起来,轻启朱唇:“今晌,大理寺的吩咐,便是我的吩咐,大理寺吩咐你做什么,你便是去做什么。”
在县令惊怔的注视之下,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道:“若是县令老爷弗听的话,我就把您的老祖宗的头盖骨掀起来噢!”
县令闻得此话,一霎地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叩首告饶。
温画眉淡声道:“省去这些场面功夫,直接干正事。”
县令点首如捣蒜,急急地行至温廷安近前,拱手哈腰,恭谨卑颜地道:“少卿爷,您有何吩咐,尽管同下官逐一道来,下官这就为您置办妥当。”
这与此前糊弄、和稀泥的态度,全然不一样。
温廷安有些不太适应,这碧水县县令,今下未免有些过于殷勤了,一行一止也充满了刻意的讨好。
温廷安目色从县令身上轻微地挪了开去,转眸凝向了温画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画眉俏皮地吐了吐舌,示意道:“长兄先将正事儿交代下去,待会儿会细细同你解释。”
温廷安点了点首,目色收拢了回来,负手而立,正色地道:“地动一事,方才也同你说过了,本官限你这两日之内,将此事告诸于县中的平民百姓,让他们尽量于半个月内筹集好食物物资,搬离县城,具体搬至何处、在别处滞留多长时间,冀州府会另行告知。”
本以为县令会和稀泥,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他恭谨地应首称是,道:“少卿爷所言甚是,下官会逐一落实好少卿的嘱令。”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众男语塞。
是何人先前说『地动就是一场无稽之谈』的呢?
也是这位县令本人罢?
但此时此刻,他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变化,确乎教人另眼相待、叹为观止。
不论温廷安吩咐什么,这位碧水县县令皆是恭谨地应是,全程毫无一丝一毫的抵牾。
杨淳忍不住问了一句:“县令老爷,您方才不是说,这地动是一场无稽之谈么,怎的今刻便是这般爽快地就应答了呢?”
碧水县县令躬身作揖:“杨寺正所述之言,下官听得不是很明白,下官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
杨淳挠了挠首:“……”
真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自己道过的话,能撤回便撤回,自己做过的事,说忘就忘。
温廷安将地动迁徙事宜,逐一道来,那碧水县的县令便是吩咐书记速记了一张单子,递呈温廷安过目,且道:“若是这单子里所述的诸项事宜,没有任何遗漏或是谬误的话,那下官便是循照这单子上的事况名目,逐一去落实了?”
温廷安细致地检视了一番,发觉对方的书记果真是将她所说的话,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
所速记的话,亦是毫无差池。
温廷安将单子递予了回去,道:“单子上所罗列的名目,大致是完备的,县令老爷循照这单子将公务落实到位便好。后续的一切事宜,若是有新的进展与变动,我们皆是会同你说的。”
碧水县的县令,连忙应首称是。
送客时,县令本是要吩咐书记去筹备一马车的碧水特产,作为款送之礼,如此广大而厚重的盛情,但被温廷安峻拒了,她道:“县令能够将单子上的名目完成好,便是对大理寺最大的酬谢了。”
县令连连哈腰,两手缩藏在袖袂之中,交抵悬在胸前,笑道:“大理寺所交代的事体,下官定是尽一己绵薄之力,速速将其完成好。”
温廷安仍旧有些受不住对方这等殷勤热络的态度,当下没再说什么,便是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赶赴去了别的县城。
去下面六座县城,同诸位县令谈判,若是大理寺单独去面议,县令大多数是和稀泥的态度,但温画眉出了面的话,谈判商榷的这一过程,便是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一众县令一改先前的敷衍、糊弄,态度变得极其恭谨,将温廷安所述之话奉为圭臬,唯她的话马首是瞻。
有些吊诡地是,有一位县令,原是避大理寺而不见的,说是正在外州办公差,但一听温画眉来了,不多时,马上就出现在了官府公廨之中,态度从『拒不见客』变成了『热络款待』。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温廷安终是没隐抑住,纳罕地道:“您不是在外处办差的么?怎的这般快就回至县府了呢?”
这位县令丝毫不感到尴尬或是窘迫,正儿八经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官自当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温廷安淡扫此人一眼,此人周身并无一种风尘仆仆的行相,官袍的前襟处,不曾蘸染过风尘,额庭之上亦没有渗出过薄冷的虚汗。
这哪里像是从外州赶来的面目?
不过就是司房里出来的一段距离罢了。
纵使要伪饰,也不伪饰得专业一些,大理寺人人洞若观火,平时勘察大案勘察多了,心就同明镜似的,每个人所述之话,并及一言一行,皆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位县令摆明儿是不愿意见到他们,也怕麻烦,所以才对外谎称自己并不在官署之中。
但温画眉显然是治他的法宝。
她给那掌书记递了桐皮鼓,道:“把这个送去县令老爷的司房。”
这一送,便是将拒不谒客的县令给送来了。
经此一事,众人对地方县令有了新的认知,亦是对温画眉另眼相待。
温廷安原以为这与六个县令谈判,需要耗费不少光景,但有了温画眉在,效率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略去舟车劳顿所耗去的时辰,与六位知县所谈判商榷的时间,其实拢共并不足一个时辰。
效率真的太高了。
大理寺一行人回至冀州府,尚未落日,东方的山隅处仍旧是一片舒齐透亮的金桔色,官府眼下没有掌灯,傍晚的风时缓时急地拂来。
魏耷和苏子衿还在六县跑,四处张挂告知『地动一事』的榜文。
温廷舜和宣武军,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
这一空当儿,温廷安对自己的胞妹已然是一副另眼相待的态度了。
“画眉,你到底是如何让六县县令,听命于你的?”
第241章
温廷安亦是问出了众人的困惑, 为何一众县令竟是会齐齐称温画眉为『祖宗』,温画眉的存在,竟是比从京城派遣来的大理寺还要显著。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多番思量, 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温画眉一晌闲散地把玩着掌心上的桐皮双面鼓, 两颗弹丸大小的铜锤,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鼓面,发出颇有节律的『当啷当啷』之声,一晌用空闲下来的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撑了一下颐面, 对温廷安细致地解释道:“是这样,冀州有祭祖的习俗,绝大部分的祖祠墓地, 皆是设置在东偏南之地, 因为这一带风水最佳,而东偏南的连绵群山, 俱是归属于吕氏大族的地产——”
温画眉适时停住了摇晃双面桐皮鼓的动作,言笑晏晏地望定众人, 道:“六县县令的祖祠,均是设址于群山之间,他们俱是看中风水堪舆之术,在涉及祭祖设穴一事上, 势必要与吕氏大族打照面。因于此, 他们才需要与此一宗族打好关系。”
温廷安点了点首,算是明悟了此中缘由,但胸臆之中疑窦仍存, 继续问道:“既是如此,那又与眉姐儿有何干系?”
温画眉俏皮地眨了眨眼眸, 不答反问道:“吕府的老太夫人,也就是陈氏陈太祖母,长兄可认得?”
温廷安细致地回溯了一番原书,在原著的剧情之中,原主母亲的母家,乃是大邺煊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名副其实的将门世家,兼及书香门第,此一宗族之中,最厉害的、着墨最多的角色,便属原主的外祖母陈老夫人陈氏。其早年曾随先帝出征平定匪乱,后来又躬自赴南蛮之地讨伐屡屡犯禁的蛮夷,立下赫赫战功,是大邺第一任闻名遐迩、受众民拥戴的女将军。
漠北一直是镇远将军苏清秋在守,而漠北以南的一带,俱是陈氏在重重镇守。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英雄亦是会有迟暮之日,加之江南之地承平日久,鲜兴兵戈之事,陈氏很少再动兵器,一直在吕府之中颐养天年,享含饴弄孙之福泽。
陈氏行事极其低调,一般不涉政事,不过,毕竟是个受众拥戴的人物,除了冀州知府,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皆是敬她尊她畏她惧她,日常行事不敢太过于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