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到哪里了?
半月板拉伤?足底筋膜炎?还是……跟腱断裂。
不会的,一定不会。
他还年轻, 才二十一岁,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远远没到黄金时期,属于他的篮球时代还没到来。
“宝宝。”
被颤抖虚弱的声音召唤回思绪,江野被翻成侧躺的姿势,汗水将身下床单打湿大半,他轻声喊她,皱着眉,语气里有些担心。
宋清弥抬眼看过去,他费力地招了招手:“过来。”
于是,她就慢慢挪了过去。
江野握住她的手腕,想抬手摸她的脸,但实在体力不支。
宋清弥心里莫名一颤,咬了咬嘴唇,半蹲在他面前。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野扑哧笑了声,嘴边挂着无奈的笑意:“宝宝,你别哭啊,我没事儿。”
他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擦了差。
宋清弥摇头:“我没哭……”
江野还在好声好语地安慰她:“就是掉了几颗小珍珠。”
虽然是打趣的玩笑话,宋清弥能听出他声音的颤抖和力不从心,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安慰好一些。
“护士姐姐,他,他伤到哪儿了,不是跟腱吧?”
跟腱断裂是影响运动员职业生涯的大病,一旦发生影响事不可逆的。
护士姐姐很淡定:“不是跟腱,初步判断是足底筋膜劳损,具体要拍片才知道。”
……
再然后,匆匆忙忙进了医院,挂急诊,排片,安排手术。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宋清弥合上双眼,期待睁开还是在跟华清对阵的现场,江野频频进球,每次进球成功后,都会对她做出专属的庆祝手势。
然而并没有梦,现实就是平大输掉比赛,江野躺在手术台上,她盯着“手术中”的标志,久久的失神。
“宋宋,”明文良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宽慰似的拍了拍,“放轻松,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里总会有些伤痛,江野没事的。”
“可伤在四月,休养三个月,今年的cuba联赛无法继续,国家队的集训也没办法参加……”宋清弥根本冷静不下来,细数着本该江野出战的赛程,嘴唇都在颤抖,“一年最重要的比赛都在夏天,他受伤就要缺席很多大赛。”
“他这一年都被伤病浪费了。”
“江野是运动员,运动员的黄金期就这么几年,他没了一年……”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的,”明文良当队医这些年,见惯了各种伤病和经历各种伤病的运动员,“很多人都会刚登上万人渴望的领奖台,然后就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有的人还能站起来,有些人也从此一蹶不振。”
他的声音很冷酷,内容很残忍,却让宋清弥逐渐冷静下来。
“第一个发现篮球运动的人,一定也想不到后面的人会一次次调动身体机能甚至不断突破身体极限来完成挑战。”
“换句话说,很多运动员都是用自己的身体去赌一个成功。”
同运动员相处日久,就会发现,竞技体育的残酷魅力都在于它的“赌”,胜利只是一时的,而失败才是主旋律【1】。
“直面缺憾,才是生活的本质。”明文良说。
话音落下,手术室的灯光暗了。
江野躺在床上被护士推出来。
同个世界的不同场景,华清大学拿下比赛,进入半决赛。
平江大学队无缘分区赛名次和冠军的争夺战。
宋清弥又想到去年暑假集训,在宋星宇家喝酒时,队长蒋川说的话,他想拿冠军,想要站在领奖台。
但今年的平大无缘。
而已经大四的蒋川,还要背负生活的压力,很快就会和联赛和平大篮球队永别。
缺憾之于平大篮球队是一时的。
但落在每个球员身上,可能幻化为永恒。
宋清弥在这个瞬间,醍醐灌顶一般,接受竞技体育的灿烂和残忍。
一路小跑着跟跟随江野的病床走进病房,护士正在交代江野术后主注意事项。
他安静地挺着,乌黑柔顺的刘海搭在额头上,衬得眉眼很平静,锥心的疼痛过后,有种独一无二的疏离感。
护士走后,宋清弥在心里默背了一遍注意事项,然后努力让自己挽起一个笑容,走到他床边,抬手搭在他的脸上,心疼地问:“你好些没?”
“小手术而已,”江野掀起眼皮,乌黑的眸子对比整张脸更没有血色,他没撒谎,“关节积液就一微创手术,筋膜劳损也是小病。”
再小的病也影响一年的运动生涯。
意识到她貌似比自己还要低落,江野咂摸咂摸嘴,有些突兀地说:“宝宝,我饿了”
晚饭吃完后再打比赛,紧接着又是手术,现在可不就该饿了?
宋清弥连忙道:“我去给你买饭,有什么忌口的没?”
明文良医生拿着一堆缴费单走进来,“忌食辛辣,要多休息。”
“您帮我照顾一会儿江野,我先去给他买饭。”宋清弥连忙跟明文良交代,然后一路小跑似的走开。
明文良看着她跑远的背影,默了默下巴,有几分八卦地对江野说:“宋宋对你还真好。”
江野也不回避,笑着点头:“我的荣幸。”
“缴费单都在这里,今天观察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至少得休养两个月以上……”
意思是今年的全国赛江野无缘参加。
江野垂着眼皮翻缴费单,看不清情绪,但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静默了一阵,“嗯”了声:“我知道。”
怕他不接受这个赛季报销的事实闹起来,但看他轻易就消化噩耗,明文良心里也不是滋味。
“今晚你可以找个护工,”明文良换了话题,忽然又想到什么,说,“学校那头把你生病的事通知家长了,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来。”
闻言,江野锋利的眉毛逐渐皱起。
明文良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还以为是受伤不想让家人担忧,又多解释了句:“学生出事导员通知家长理所应当的。”
江野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点了点头。
-
明文良刚走出病房,龙怀婷就到了。
她仍旧是职场精英女士的装扮,质感上成的衬衫配剪裁利落的西装裤,风衣外套搭在左手臂弯,高跟鞋踩着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哒”声。
一进病房直接朝着病床走来,犀利的双眸在江野脸上扫了扫,最后红唇一勾,问道:“怎么样?”
江野习惯了被她像看商品一样的打量,无声哂笑:“还好。”
龙怀婷还要开口,江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般,先发制人将其打断:“没有遂你的意。只是些小伤,还能接着打球。”
空气里沉默片刻。
龙怀婷忽然笑了声,这对母子好像从来都只是针锋相对的状态。
“我不在乎你还能不能打球,”龙怀婷用一贯的审判口吻说,“尽管让你打球好了,多少岁退役?三十岁,三十五岁?到那时候你生命还有一半光阴还要继续。”
“你总需要新的应营生,”想到这里,龙怀婷笑了笑,“你知道江宏涛退役之后是怎么保持着高质量生活和收入的吗?”
很久没有跟儿子见面,也很久没有提到过前夫,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龙怀婷似乎没有想要安慰受伤的儿子。
早些年江宏涛因为伤病在国际比赛失误导致被网暴的事情仍旧历历在目,龙怀婷永远接受不了这对父子的职业选择。
不等江野回答,她便给出答案:“他靠着我做的投资和理财才享受了剩下二十多年生活。”
“您是想提醒我,我退役后会穷困潦倒?”江野直面她的视线,那双形状跟她相似的眸子里是如出一辙的锋利,“不过还亲您尊重一下您自己,我虽然选择当运动员,但身体里还有您一般的基因,我的投资头脑也不差。”
“所以我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执意打球,”龙怀婷似乎被江野话里的什么所触动,但语气还是一贯的咄咄逼人,“你身上的伤要多久养好?一个月,两个月?都不重要了,等你养好,今年的全部比赛都已经错过,白白浪费了一年光阴。”
“二十一岁在运动员里还算年轻吗?你职业生涯还有多少上升期,很快就要走下坡路。”
江野厉声打断她:“不劳您费心。”
龙怀婷冷笑一声:“我是你妈,就算你不想听我也要说,我从来都是为你好。”
“明明在美国篮球也打的不错,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回国来打大学生联赛,国外联赛上你的身体条件和技术并不出众?所以回来打没有什么含金量的大学生联赛。”
“我还是要重申我的观点,黄种人在篮球这项运动上没有天赋,你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做到最好。”
一贯的论调,就算是龙怀婷没说腻,江野也要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被包扎过的膝盖和脚掌像是两只白色的蚕蛹,悲哀地趴在被子上,江野错开跟龙怀婷对视的目光,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
“当然也完全可以把篮球当做职业,我们来讲经济利益,但我就更不明白,在一个非盈利联赛里你会好获得什么。”龙怀婷是哀怨的,她对江宏涛的不满直至婚姻破裂也并没有完全解决,如今只能延续到江野身上。
年纪相对大了些,她也稍稍看开了一点,苦笑一声:“反正无论如何你现在都不会听我的话,那就等到你退役。”
一句话,预支江野十几年的职业生涯。
像是一记锤子砸下来,江野的眼睫动了动。
“龙阿姨。”
沉默里,门口的宋清弥忍不住出声。
龙怀婷和江野一起抬眼看过来,顶着两人的目光,宋清弥走进病房,打开小桌板,把从食堂买回来的冒着热气的馄饨拆开,示意江野来吃。
“哦,小幺儿,”花了两秒钟,龙怀婷才认出她来,不自然地笑了下,“你也在?”
宋清弥对着她点了点头:“我来照顾江野。”
龙怀婷大概认为一个女生来照顾男生不太合乎情理,皱眉问:“没有护工吗?”
“有,”江野慢条斯理地吃着小馄饨,“所以这里也不需要你了,妈妈。”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唤出久违的称呼,说的话却又很刻薄。
龙怀婷无懈可击的女强人面具似乎出现一点裂痕,嘴巴蠕动了下,没有发出声音。
“龙阿姨,”宋清弥心里挣扎了很久,才决定开口,“人并不是必须要达到某种高度才要做一件事,人也可以为了自己喜欢而坚持。”
龙怀婷是长辈,宋清弥本不应该这样跟长辈说话,太僭越没礼貌,可她在门口,看着江野脸上的脆弱时,胸口一阵阵痛,她决定站在江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