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元甫也没有听清,不过料想必是些给自己找回颜面的话, 愈发觉得好笑。
“你们在说什么呢?”虎妞匆匆地赶了回来,见两人正说着话,随口问了句。
“没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穆璟抢先回答。
虎妞满是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穆璟一脸坦然地迎着她的视线。
穆元甫轻笑,倒也没有拆穿他的意思。
以穆元甫如今在军中的地位,前往接应物资之类的差事,其实根本无需他出马,只是他觉得前一阵子忙于战事,对这两个孩子多有忽略,故而便趁此机会与他们走一趟。
最重要的是,自上回取得大捷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宁大夫交给他的药,原本是五日服一粒,接着便是隔日服一粒,如今已经是每日便要服一粒,甚至昨日他还服了两粒。
也是因为此,近日来,他不得不随身带着药以防万一。
他很清楚,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师父,那日大将军是如何把敌方将领的头颅砍下来的?我以后的武艺,能不能也与大将军那般厉害呢?”路上,虎妞抓紧机会问。
穆璟亦是眼神发亮地望着他。
穆元甫遂将当日上官远斩杀虬髯将领的经过,细细向他们说来,末了才道:“真是傻丫头,上官将军的武艺,强在‘刚猛’二字,与你的是截然不同的。”
“女子不管是体力,还是力度,天生便较男子要弱些,故而你这些年来所习之武艺,讲究的是‘柔’‘巧’二字。需知,柔能克刚,你若潜心苦练,他日未必便及不上如今的上官将军。”
“真的么?”虎妞眼眸愈发闪亮。
“那是自然,难不成师父还能拿这个哄你?”
“那我呢我呢?”穆璟迫不及待地追问。
“若论刚猛,你自是及不上上官将军;若论柔与巧,你又逊于菁予。只是,临场对阵,比拼的可不仅仅是武艺高低,武者之心态、应对之策略同样不可忽视,若能扬长避短,何愁不能克敌?”
穆璟激动得握紧了拳头:“我明白了!”
穆元甫含笑望了望他们,又瞥了一眼身后的近百名兵士,这才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兵打仗,粮草辎重的重要性,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都应该明白。”
虎妞与穆璟齐齐点头。
“此番从各地调拨而来的药材,更是不容有失,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批药材安全运回军中。”穆元甫正色道。
“师父放心,便是拼着性命不要,我们也绝对不会让东西有半点损失!”
“疯丫头说的没错!”
穆元甫微微颔首,在抓紧时间赶路的同时,还不忘提醒他们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
虎妞与穆璟都能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愈发将他所教导的种种深深地刻进脑子里,便是半道歇息的时候也不忘在脑子里再回想一遍,以加深记忆。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到三日的时间,便与负责运送的将士们汇合了。
得知周军师带着人亲自前来接应,为首的年轻将领李将军愈发感到责任重大。
“李将军,这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事?”回程的路上,穆元甫问身侧同样骑着马的李将军。
“倒没遇到什么大事,就是在与军师汇合之前,曾遇到几个小山贼,不过末将已经把他们都处理掉了。”李将军不怎么在意地回答。
说完,又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像是月牙,只有成年男子手指般大的器物递给他,道:“军师您瞧,这便是从那些山贼身上捡到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末将看它乃是由铁铸造而成,便捡了起来,打算拿回去磨得锋利一些,平时当小刀用一用。”
穆元甫接过,拿在手上细细一看,发现此物一侧刻有一段异形符号。
他不知不觉地勒住了马,将那物对着阳光反复细看辩认,一双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军师,此物可是有什么不妥?”李将军见状,忙不迭地地问。
“此物,那些山贼身上都有?还是仅一人有?”穆元甫不答反问。
李将军想了想:“这末将倒不曾留意,不过肯定不会是只一人才有,末将至少看到三人身上有这东西。”
穆元甫脸色愈发凝重。
“师父,这东西有什么不妥么?”虎妞没忍住问道。
穆元甫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将士。
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若是遇到寻常敌手,这不足两百人的精兵足以应对。
可是如今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有恶狼之称的戎狄铁骑,便是能敌得过,可药材必定会极大受损……
想到这,他当机立断地吩咐:“李将军、菁予带着人立即加快速度护送药材回营,务必保证这批药材安然送达。我与穆璟率三十名兵士断后,阻断追兵,给你们争取最大的时间。”
李将军大吃一惊:“军师,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戎狄铁骑马上就会追来。没有时间了,快!”穆元甫的神情难得地添了几分焦急。
“师父,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断后。”虎妞忙道。
“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军令如山,岂有你讨价还价之理?!立即跟随李将军护送药材回营,不容有失!”穆元甫厉声喝道。
虎妞不敢再有二话:“属下听令!”
她立即指挥着自己的小分队,动作利索地将马车的药材扎得严严实实,翻身上马,终还是没忍住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穆元甫,用力一咬唇瓣,追上了护送药材的队伍。
师父,穆璟,你们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
“军、军师,咱们要怎么做?”穆璟有些紧张地问。
穆元甫观察了周遭地形,略思考片刻,指挥道:“山上以山石阻断追兵去路,路间设绊马索!”
穆璟等人一听便明白了,立即行动。
许是都知道事情之严重,众人谁也不敢耽搁,在穆元甫的指点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又是设绊马索,又是准备山石。
等一切布置妥当,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且越来越近。
众人屏声敛气,穆元甫却忽觉心口一阵熟悉的剧烈痛楚,痛得他差些没趴稳滚下山去。
他强忍着剧痛,哆哆嗦嗦地怀里掏出药瓶,艰难地拧开了瓶塞,倒出一粒在掌心,正欲往嘴里塞,身侧一直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路口方向的穆璟,忽地碰了碰他的臂,压低声音道:“来了!军师,他们来了!”
毫无防备的穆元甫被他这般一碰,掌心的药丸一下子便掉到地上,滚落山石杂草当中不见了踪影。
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再让他重新再倒一粒出来,唯有紧紧地握着那药瓶,以最大的意志压着那股剧痛,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越来越近的追兵上。
果然,路口那边,一队戎狄铁骑的身影便出现了。
他瞅准时机,朝着埋伏路的两旁的梁兵作了个手势,紧接着,只听山下路中央,先后传来一阵阵骏马的嘶叫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以及人的惨叫声。
他忍着剧痛立即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山下,毫无防备地被绊马索绊倒的戎狄铁骑兵还未回神,两侧的山上突然滚落一块块石头,狠狠地往他们身上砸着。
刹那间,惨叫声阵阵,鲜血飞溅,本还来势汹汹的戎狄铁骑,瞬间便死伤大半。
“撤,撤,快撤!”后头的铁骑兵发觉前面有埋伏,立即便勒住马往后撤退。
“军师,军师,咱们成功了!”见戎狄铁骑狼狈不堪地撤退,穆璟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还早着呢!”穆元甫却没有那么乐观,因为他发现死伤的这些铁骑兵,就真的不过是些“兵卒”。
“但不管怎样,咱们都能给李将军他们争取时间,因为这是唯一一条路,他们若是想过去,只能从这里过!”穆璟道。
穆元甫待感觉胸口那阵痛楚稍稍消了几分后,又见戎狄铁骑暂时撤退,正想趁机服药,听到他这话,欲倒药的动作一顿,缓缓地转过头望向他:“你可知道,这是唯一一条路,于咱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么?”
“我知道,意味着咱们极有可能会死在这里。”穆璟坦然。
若是戎狄铁骑卷土重来,而山上能被他们滚落当‘武器’的石头,总会有用尽的时候,他们又只得区区三十人,哪怕能以一当十,恐亦难有胜算。
“你不怕?”穆元甫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头一回以看待成年人的眼神,望向了这个最小的儿子。
还只能算是少年的穆璟,黑黝黝的脸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怕什么?怕死的话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说实在的,方才听到你让我也留下断后,我可高兴极了。能死在战场上,为国而死,是身为将士的自豪,又有什么好怕的!”
穆元甫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忽地轻笑:“你说的对,能死在战场上,为国而死,是身为将士的自豪,又有何惧哉!”
见他认同自己的话,少年憨憨地挠了挠鼻端,小小声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若是能活着,继续为国效力,自然更好。”
穆元甫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军师!”有兵士紧张地轻唤,穆元甫下意识地望向山下路口,果然便见又有一队戎狄铁骑带着盾牌而来。
众人毫不犹豫地再度将山石狠狠地朝着骑兵砸去……
两刻钟不到,骑兵再度撤退。
穆元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右手死死地攥着药瓶,形势严峻得让他都记不起要服药了。
虽然戎狄铁骑再一次被他们击退,但是,这一回对方的伤亡较之上一回,却已是大减。而他们手中可用的‘武器’,已经损耗了大半。
下一刻,戎狄铁骑再度出现,来得如此迅速,也让众人根本来不及搜集更多的山石,只能咬紧牙关将现有的再砸下去。
“准备对敌。”这对骑兵还未击退,却又有另一队而来,新来的那一队骑兵,在另一队的掩护下,已经向山上的他们攻了上来,并且,攻上来的人数越来越多。
穆元甫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山路并不是发挥骑兵优势之地,这也让他们有了反击的能力。
当穆璟砸落最后一块山石时,已经有一名戎狄骑兵挥着刀朝他砍了过来。
他就地一个打滚,顺势再抽出兵器砍倒从另一条路上攻来的一名戎狄兵,不过顷刻间,双方人马便陷入了缠斗当中。
穆璟仗着身子灵活,加之艺高人胆大,抡着兵器冲入戎狄兵中大开杀戒。
反正最终也不过一死,死前能多砍几个‘西瓜’便多砍几个,也好让那疯丫头知道,他虽然武艺不如她,可杀敌的本事却未必逊于她。
他杀得兴起,对身上的伤完全置之不理,就仿佛身上不断地涌现出来的血不是自己的一般。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也流得越来越多,可他依然毫不在意,只提着兵器往戎狄兵杀去,这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倒让不少戎狄兵为之胆寒。
“来啊!你们尽管来!怕的就不是你家大爷!”穆璟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兵器朝着节节败退的戎狄兵一挥,哈哈大笑着。
戎狄兵中,忽有一人又跳又叫,指着他口中叽叽咕咕个不停,穆璟听不到他的话,但见其他原本一直往后退的戎狄兵,在他的‘叽咕’下提着兵器再度朝自己杀来,便清楚那人必是这些戎狄兵的头儿。
看对方装束,虽然这个‘头儿’不过是‘小头儿’,不过他还是立即以对方为目标,丝毫不理会向他攻来的其他戎狄兵,一心一意只追着那个‘小头儿’杀过去。
后背被砍了一刀,他追杀‘小头儿’的步伐没有半分停顿;左臂被刺中,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将手中兵器握得更紧,顺势还砍倒了右方一名戎狄兵。
他的目标如此明显,又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哪怕整个人看上去像个血人一般,可依然只知道杀、杀、杀!
那个‘头儿’亦有点头皮发麻,可还是指挥着戎狄兵朝着穆璟杀过去。
就在此时,突然有十余名大梁兵士从旁杀出,一下子便斩杀了数名没有防备的戎狄兵,也让穆璟身上的压力骤减。
他当下运足全身力气,充满杀意地朝着那个‘小头儿’冲去,瞬间便与对方缠斗了起来。
几番搏斗之下,他虽然成功将对方斩杀,但身上的伤口却又添了几道,身上的力气也终于耗尽,连兵器都抓不稳‘哐当’一下掉到地上。
而他整个人,亦再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去……
即将倒下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扑过来,以身为他挡去一支射过来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