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制造声音,加湿器绵绵地喷出水雾,搅动静止且沉闷的空气。
睡前,两人又不可避免地谈了一次。
沈素湘问嘉南之后的计划。
嘉南说看恢复的情况。多半要休学一年,之后再回学校念书,参加高考。
这中间其实充满了变数。
嘉南说完这段话,沈素湘露出了嘉南记忆中熟悉的愁苦神色,眼角眉梢积压着阴翳,仿佛嘉南犯了很大的错误,制造出了棘手的难题,让人觉得困扰。
沈素湘可能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接受不出色的、黯淡无光的嘉南,而嘉南早已经坦诚面对了这样的自己。
嘉南拿出药盒,每一样数出相应的数量,当着沈素湘的面吞下。
沈素湘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她给嘉南递水杯,嗫嚅着问:“这些药要吃多久?会不会有副作用。”
“按医嘱来,医生说停再停,会定期去复查的。”嘉南说。
沈素湘没再多说什么。
她这次回洛陵不单单因为嘉南,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只待三四天。嘉南听闻之后,点了点头。
“早点睡觉吧。”沈素湘对嘉南说。还有个事搁在她心里,见嘉南就要关灯,她才开口:“文化宫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啪嗒一下,灯已经关了,室内都暗了。
只有月球形状的加湿器发出朦朦胧胧的光晕。
嘉南站在门房口往里看,沈素湘坐在床上,身体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嘉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魏春生的事见报,沈素湘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她在洛陵这边的老同学在朋友圈转发了新闻,沈素湘才知道魏春生死了,文化宫背后有那么多的腌臜交易。
沈素湘惊疑不定,数次打电话给嘉南旁敲侧击,没有真正问出口。
到了现在,母女俩见面了才提及。
过了片刻,嘉南决定轻轻揭过:“我没事,不是跟你说早就退出了吗,没受多大的影响。”
她带上房门,隔断了沈素湘的目光。
嘉南睡在陈纵之前睡过的床上,打开了投影仪,静音播放了一部老电影。四件套都换过了,上面没有留下陈纵的气息。
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光在她身上轻扫,变换。
嘉南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陈纵没有出现。她死于二〇一五年冬日的某个雨天,在打碗巷501的阳台上,用黑色塑料袋杀死了自己。
那天雨下得很大,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水雾,远处的高楼与青山像突现的海市蜃楼。
她变成了孤魂野鬼,被风刮过起伏的屋脊,消匿在了大雨里。
嘉南醒来后,窒息感没有完全退去。
外面夜空辽远,镰刀似的弯月隐在云里。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凌晨1:45。
嘉南蜷缩在空调被里,给陈纵打电话。没响几声那边就接了,夜里万籁俱寂,手机拿得太近,嘉南好像听见了陈纵的呼吸声。
“阿纵。”嘉南先开口。
“嗯?”
嘉南声音很小地说:“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陈纵说。
他话音刚落,嘉南对他说:“我爱你。”
陈纵的呼吸刹那放轻,又听见嘉南问:“阿纵,你是真实存在的吧?”
陈纵几乎一秒就能猜中:“做噩梦了?”
“嗯,梦到你不存在,而我死了。”嘉南向他陈述自己的梦境,好像没有太多的伤心与难过,似乎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陈纵,嘉南死掉了也不会太可惜。
“都是假的。”陈纵说。
“嗯。”
挂掉电话以后,嘉南去阳台收了一件陈纵没有带走的外套。
她把外套叠好当枕头,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直接把外套穿在了身上,更加有安全感。
嘉南躺在床上继续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放在床上的手机响起,发出震动的声音,是陈纵打来的电话:“南南,睡着了吗?”
嘉南说:“没有。”
“那就来开门。”陈纵说。
嘉南打开501的大门,陈纵就在外面。
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在梦中消失的,会在深夜穿过寂静无人的马路和长巷,只为了赶过来见她的陈纵。
“跟我走吗?”陈纵低声问,身后门虚掩着,楼道里昏暗无光。
两人杵在黑暗中。
“订的酒店不远,开车过去很快,你还可以再睡会儿。”陈纵说。
“你不是去找黑皮了吗?”
“他那边住着挤。”
嘉南此刻见到他,有种心落回原地的踏实感,已经倾向于跟他走,嘴上却说:“要是被我妈发现了怎么办?”
“明天早点溜回来,不会被发现。”陈纵微微挑眉,声音里有一丝残存的怨念:“你不是擅长这个吗?”
嘉南想起自己背着他凌晨偷偷溜出门练舞的事,顿时消声。
拉住了他的手。
为了不惊动沈素湘,两人小心又小心地将门带上,在楼道里也脚步放轻。
下了楼,走一段路,到巷口找陈纵的车。
耳边蝉鸣不断。路灯蒙蒙的光织成一张网,把飞蛾蚊虫全笼在网里,街道上空旷,偶尔有车子飞快驶过。
到了酒店,前台值班的工作人员在打盹。
陈纵牵着嘉南走进电梯,地毯吞噬了脚步声,一路上都静悄悄的。
关上房门,灯光明亮,陈纵视线落在嘉南身上,当场揭穿:“穿的是我的衣服?”
嘉南才想起这茬。
面对陈纵目光,坦然承认:“穿着试试。”
“试什么?”
“试试看能不能辟邪,不做噩梦。”
“有用吗?”
“还不知道呢。”
陈纵把被子掀了掀,弄整齐,让嘉南上床休息,“睡吧,噩梦都被赶跑了。”
他说:“明早我叫你。”
两人各自占据大床的半边。熄了灯,陈纵手一扬,将被子搭在嘉南肚子上。
睡到半梦半醒间,不知是谁先动的,一个翻身就填平了所有罅隙,变成了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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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素湘提前买好了火车票,办完事情之后就要离开洛陵,回她的新家。
这天还是嘉南去送她。
两人拦了辆出租车去老火车站,新站还在建,没完工。
半路上开始下雨。
嘉南望着车窗外出神地想,天气预报真的很准。天边沉甸甸的乌云压在高楼上,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很快雨珠爬满车窗,视野就模糊了。
遇上的司机是个话痨,用洛陵本地方言跟副驾驶座上的沈素湘唠嗑。沈素湘偶尔回应几句,并不太热络,心情一般。
“妈,你带伞了吗?”嘉南问。
沈素湘说:“包里有太阳伞可以挡一挡。”反问她:“你带了吗?”
“带了。”嘉南说。
这次嘉南没有买票陪沈素湘进站,两人在检票口就要道别。
嘉南举着伞。沈素湘拎着行李袋,车票和身份证拿在手里,露出告别的姿态,又还有几句话想要说:
“月底会在那边办婚礼,具体哪天还没定,到时候你过来吗?”
嘉南考虑过后说:“我就不来了,祝你和叔叔生活幸福。”
沈素湘说:“那今年过年……”
“也不来了。”嘉南说。
她顿了几秒,所有或痛苦或挣扎的情绪在无数个深夜掩埋干净,到此刻反而觉得释然,没有那么放不下。
她接着对沈素湘说:“这个年纪怀孕肯定会很辛苦,要照顾好自己。你现在生活过得很好,就不用挂念我了,我也会好好的。
“好好治病,好好读书。
“至于跳舞就暂时算了,我不太喜欢。”
说完,暂时没有别的什么了,或许有,也一时想不起了,便只剩下最后一句:“再见。”
我们各自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二〇一五年冬天,嘉南在这里送过沈素湘。
二〇一六年夏天,才算真正的告别。这次嘉南没有独自被留在老旧的火车站候车室里,她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