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院住院部后门边有家麻辣烫。与现如今市面上大多数连锁店主打的浓郁汤底加牛奶不同,也不是那种东北的老式麻酱口味,这家只走纯粹川渝风,红油汤底,加麻加蒜,在饮食偏清淡的澜城属于另类,但好在门面较小,又是老产权房,医院旁人来人往,生意也算红火。
正值下班放学时分,这条老旧的林荫小路往来行人颇多。沉琮逸手插裤袋站在店门外打着电话,身形修长,眉眼舒朗,偶或有路过的年轻女性忍不住回眸看他一眼,对方视线仍落在破旧小店内。
直至关千愿捏着小票站在门口台阶,嘴型示意他已经有座了,这才挂掉电话,抬腿往店里走。
难得站在高处与他平视一次。关千愿自认两人来之前聊起来氛围还算愉快,大大方方看过去,视线落在他喉结边一粒小痣。
“你工作很忙?”
“还好。”
高大的身影渐进,关千愿不由得后退一步。转身时隔壁店铺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屋里的哀乐声充斥入耳,沉琮逸下意识扫一眼过去,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走出,雪白的脸,眼泪将化好的红妆哭成两道血痕。
沉琮逸当场滞在原地,压根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关千愿眼疾手快拽着他的衣袖往里走,取了食盆和夹子递给他。
“别看那边,先吃饭。”
他还对刚才那一幕耿耿于怀:“旁边是在干什么?”
“卖寿衣冥币骨灰盒的,医院附近,正常。”
见她一脸轻描淡写,沉琮逸忍不住腹诽中带笑:这女人今天难不成是想带他一路体验死亡教育的?
她请客,两盆放一起结算。老板:“一共一百二十四。”
“……”
没见过这么贵的麻辣烫,不由得咋舌。关千愿这才注意到他那盆几乎都是从柜台最显眼第一栏取的小碟,连挑都懒得挑,完全按顺序一路拿下来的。不过老板也没标价。没标价的遇上不懂乱拿一通的大少爷,反正最后受苦的是她这个请客人罢了。
但成年人之间的友好会晤从相互问候彼此工作开始。
关千愿皱眉看眼前的男人将粗面慢条斯理卷在筷子上,自己不太赞同的吃法。
“你以前吃过麻辣烫吗?”
“吃过,在法兰克福。”
“哦……对了,上次AI辅助会议的眼底医学影像增强技术我们院已经用上了,全国第一批。”
“恭喜。”沉琮逸喝口水,抬头看她一眼:“那是蓝医生离开锐普医疗部之前遗留的工作成果。”
关千愿叹惋:“之前有跟你讲过,妇产科有两个特别难做的手术。一个胎儿镜,一个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前者现在几乎已被攻克,但逆转手术过后的孩子还是很难活到成年。如果AI用于眼底病灶检测的优化小目标可以坚持下去,扩展到其他医学领域,即使还需要等待那也是好的。”
沉琮逸不懂医学,若是涉及工程类知识两人还能勉强聊聊。在锐普自己的工作内容也仅限于项目决策与部署,底下员工中不乏有年轻热血的,但大多数被无边枯燥的工作流程所折磨,在排山倒海的压力面前,再纯然热忱的梦想似乎也会速速倒戈。可眼前这个人却仿佛不会有如此平淡的贤者时间。医学内容何其错综复杂,就算是她这样只专精临床的医生,在面对高耸入云医学壁垒时也能多少体会到自己并不擅长领域的陌生,甚至说是叁脚猫功夫也不为过。
可能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即使对自己所学方向不甚满意,即使处处碰壁,但依旧怀着对医学的敬畏与浓厚兴趣。
“蓝医生现在在早杉药研所工作,有时间大家一起吃饭。”
沉琮逸故意把“大家”咬得很紧,边喝汤边观察她的神色。关千愿眼帘一抬:“他回国了?”
“嗯。”
“回国好啊。”关千愿感慨着,外面风景再好也不如家乡那无关风花雪月的熟悉街道。
她冲他笑起来:“以后就你一个人在美国了,可要好好工作啊。”
“……”一口青菜嚼都没嚼,狠狠咽下去,沉琮逸冷着脸开口:“我也回了。”
关千愿没反应过来:“啊?”
“我不走了,关千愿。”
风起于青萍之末,她的耳朵往往只能听清叁尺之内。今晚来小店吃饭的不少,周遭明明一片沸反盈天,可仿佛被纷纷一键静音,天地间只剩下眼前人能发出声音——她看他拿汤勺的动作,跟别人不同,竟有点像拿笔写字的姿势。起落间勺柄碰撞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算大的动静,关千愿还是吓一跳,抬头看向他。
沉琮逸此时心情看起来不太好。毕竟自己回国刚忙完第一波囤积的工作就来医院探望关楠,两人谈话间他把自己近况主动翻了个底朝天,坐在自己身后的人居然都没听进去丝毫,真是绝了。
他冷冷开口:“家里公司很多事亟待处理。”
关千愿愣愣点头,正嗫嚅着,他把手伸过来,露出结实的手腕,桡骨茎突凌厉漂亮,上面戴着一只黑色的皮质腕带。
Hermes的so what黑骑士腕带,陈凯莉有白色的一款。两人去温哥华旅游时不小心落在旅店,回程时陈凯莉眼睛眨也不眨直接放弃登机返回寻找,结局自是没寻到。
见她还在兀自发愣,沉琮逸友善提醒:“帮我拿下纸巾好吗?”
“哦。”关千愿忙递过去,干笑一声:“有点想象不出你好好待在澜城的样子,上次还是高中?”
沉琮逸慢条斯理擦拭嘴角:“你想象不出的事情可能有很多。这次左子惟出事确实有影响到我与蓝风瑾,在外独自做事总觉得心里少了什么,你当初不也觉得家人很重要吗?”
“是这样。”
紧接着,他探究的目光巡视过来:“当时你是在家人与我中做出选择,我这次也一样,不过是在事业与家人之间。”
她思绪有点乱,慌忙转移话题:“嗯……但是放手锐普不可惜吗?”
“还好,有在慢慢转移境外业务,这一个月都在忙这些事情。”男人乌黑的眸子直直注视过来,声音清脆悦耳:“刚忙完,过来探望一下关楠和你。”
脑壳不可避免又是嗡的一声,低头吃几口菜,再抬头时她一脸已猜破端详,诚恳开口:“谢谢前男友的关心。”
沉琮逸看出她眼神中的由衷感谢,一时卡壳,不知回什么,关千愿又不怕死开口道:“刚才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你是回来找我的。但咱俩谁跟谁啊,有话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哈,不过依我现在的工作状态也没时间谈感情,找个炮友算顶天了,平时加班都累得要死,自己一个人就挺好的。”
她一张小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气都不带喘的,转眼间又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摘了个遍。沉琮逸乍一听这久违的“炮友”二字,还是在公共场合面不改色说出口。火气腾地一下升到头顶,但他更愿意相信是麻辣烫辣度超模,此时舌尖麻楚,干脆起身去身后冰柜找水喝,关千愿见状遥遥喊一声:“欸,沉琮逸,帮我也拿一瓶,我要冰豆奶,都记我账上——”
然而他并不想回任何话。背对着她黑脸抓两瓶冷饮出来,关了冰柜门欲转身时,隔着半掩的门帘看见老板正蹲在后厨灶台前捣鼓着什么。
一阵刺鼻气味隐约传来,沉琮逸神色一凛,将汽水随意搁在身后桌上,伸手将还在吃饭的女人一把拽起,箍在怀里大步往店门外走去。
“怎么——”关千愿连丸子都还没咽下去就被生硬搂着拖出来,沉琮逸在匆忙间控制不好力度,虎口不轻不重掐过腋下,惊呼喊一声痛,此时拿着筷子站在门口,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只留一句话便又匆匆进去:“煤气罐着火了,你走远一点,我进去看看。”
关千愿当即愕在原地。她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情,脑海中飞速竟莫名掠过许多相似的危机片段,仿佛都是以不好的结局收场,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很多,等脚下有肌肉反应时正欲冲进去,那人已经提着煤气罐从店里面大步走了出来。
他嘴里还不停嚷着,语气不善:“走开啊!还傻站着干什么?”
老板从他身后奔过来,两人走下店门口的台阶,沉琮逸轻轻将煤气罐放置在地上,接过老板递来的湿抹布,包住手靠过去将阀门彻底拧紧。
“还是不行,把灭火器给我。喂,你不要乱开!我来!”
老板彻底傻在一旁,看他熟练操作一通,待到煤气罐瓶口被干粉灭火器彻底切断火源,沉琮逸拍拍手,扭头寻到她,朗声道:“行了,过来吧。”
关千愿小跑过去,怔怔看他被炉灰沾脏的衣服,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要去做这些啊……”
沉琮逸莞尔一笑:“那咱俩一起在爆炸声中殉情?”
“什么跟什么……”挨近了才看到他脸上的灰,关千愿递了块湿巾过去,嘀咕着:“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拿着,快擦擦。”
可此时沉琮逸正拿着老板递过来的矿泉水净手,只得把脸凑到她跟前:“帮我。”
“……”关千愿在不情不愿的纠结心声中捏着湿巾擦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两人此时挨得近,连他脸上每一处细腻透亮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移时,他突然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漂亮的眸子现于眼前,沉琮逸疑惑开口:“你是不是换香水了?”
关千愿手一抖,干脆将湿巾塞进他手中,低头作答:“硫磺皂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嗯?”
此时的她有些不开心:“我是医生啊,大少爷。还天天喷香水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