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沉琮逸还在一起的时候,毫无杂质与波澜的热恋期的一月上旬,纽约还在飘那个冬天最后一波残雪,两人去看了一场行为艺术展。这场艺术展在肖恩凯利画廊举行,主题为“冥想与眼泪”,主角是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
一位着白色长袍的男子禅坐冥思,身前木桌上点了叁炷香,腿旁的骨瓷小碟里是他偶尔睁开眸子时流下来的眼泪。
两个理科生拿着索引册恰好逛到此处,还未走到此次展出的重头戏,便被眼前的一出迷惑得云里雾里。
“他肯定是想下班想疯了,累到天天大哭。”他看一眼介绍板,更确认心中所想:“这位老师要在这里坐一百六十八个小时,整整七天。”
关千愿眄视一眼身边兴致盎然的男人,嘀咕道:“我就该喊蒋雯一起的,人家起码还是SVA的艺术生。两个理科生逛这个看都看不懂……”
沉琮逸闻言挑眉,不赞同这种言论,往身侧靠一步,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自信满满:“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来,看哥给你露一手。”
男人低沉的声音就在耳侧,清越温和,关千愿噙着笑听他口若悬河。
“你也知道,人的眼泪是由抗体、油脂和多种生物酶裹在盐水中构成的吧?但由于粘度不同,生物成分的细微差别也受到不同体质的人百种异样情绪的影响,不同眼泪在微观结晶状态下形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关千愿细细听着,欲言又止:“有吗?”
“当然有。”沉琮逸捏捏她的脸,手感不错:“离别时的泪水、沮丧时的泪水、被辣椒辣到的泪水、切洋葱时的泪水、还有你吃到莴苣过敏疼痛时的泪水……都不一样。”
关千愿撇开脸,不让他再捏:“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沉琮逸遥遥一指桌上放置眼泪的骨碟:“等下去隔壁借个显微镜试试?”
并不想玩这么发散思维的游戏。关千愿无奈打击他:“这个问题如果蓝医生在场,他一定会用各种论据回答,你的言论是错误的。”
他满脑子净是借显微镜的事情,乍提到没来的好友,有些迷茫:“啊?”
她清清喉咙,仔细解释:“小时候有本书叫《水知道答案》,就是讲的水结晶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状态。连听音乐时的水状态都有写,我当时就觉得这也太神奇了吧……大学时蓝医生有在报上刊登一篇论文,指出这本书毫无科学依据,并且抨击了原作者卖八盎司水狂赚叁十五美金的诈骗行为。”
她好笑看到话语间男人瞳孔慢慢变大,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还未作补充,沉琮逸开口:“你确定那小子写得有理有据没问题?”
关千愿轻笑一声,踮起脚捏他的脸:“看到这个的第一反应不该是问问有没有对比实验?沉琮逸,我记得你不是二班化学课代表吗?”
泪水形状的无聊讨论宣告结束,此次展览的重头戏说白了还是玛丽娜的行为艺术。两人守着时间踱过去,体验通道恰好已经搭建完成——一个罩满黑布的封闭空间,毫无尖锐的阻挡物,体验此次行为艺术的观众进去前会被强制剥夺身上所有的附属品,例如手机、手表、背包,然后头戴消声耳机和眼罩分两侧排队进入空间。
进去之前沉琮逸还特地再叁确认:“确定不怕吧?”
关千愿有些无语:“大家都是成年人……”
想来自己的确经常把她当做小孩看待。他哈哈一笑:“抱歉,那等下出来见。”
但当身处一片漆黑,自己像个盲人般缓慢摸索时,关千愿意外顿生出一种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孤独感。正如画廊负责人所形容,这是个剥夺感官的大空间,在这个什么也看不到的大空间里,算是一次“强制内省”的机会,相比较而言,在这个空间外的所有冥想行为仿佛都是小儿科。
空间不算小,摸索前进时还未触碰到任何人,参展的人想必不算多,但她并未觉得可怕。理科生的发散思维再细腻也不能全然领悟艺术家的大脑,她觉得这场艺术可能营造的是一种使观众时刻推进自我与潜意识边缘的独特环境,就好比身边一切都是虚无,观众只能面对想象出的虚拟空间来感知所有,也许这便是艺术家所理解的冥想与共存。
当关千愿还在努力匹配好学生的思维,苦思冥想这场艺术的主旨时,从相反那一头进来体验的男人早已大步过来,精准寻到她,牵手的片刻顾不上对方的惊呼,拉着人躲到一隅暗处。
站稳后顺势搂紧她:“是我。”
“你摘眼罩了?”
“没有。”
关千愿正要揭开,沉琮逸按住她的手,扣着手腕压在腰间,伏低身子,密密匝匝的吻尽数落下。
她正好被他压在一面墙上,男人的有力胸膛亦算一堵墙,双面夹击,嘴唇又被含得严丝合缝,张开嘴欲呼吸,舌头却被恶意卷出去,不要命似的,好一阵搅动。
等激烈纠缠过去,两人唇齿终于分开。关千愿擦一把嘴角的津液,狠狠道:“你是狗吗!”
沉琮逸脑袋埋在她肩侧,低低笑了,微乱的鼻息喷拂在她的锁骨处,痒痒的。
“好久没亲。想你了,不行?”
黑暗中,男人高大的身躯渐渐压过来。关千愿搂住他的腰,嘀咕道:“行,但明明昨晚刚亲了。”
沉琮逸一愣,笑意更盛:“哪都亲了,就没怎么亲嘴。”
“……”
是的,她又忘了。昨天来纽约公寓找他,还简单炒了叁个菜,等到差不多睡着,临近午夜他才从机场赶过来。一进门两个人目光胶着,气氛异常焦灼,那一瞬间天雷勾地火,明明自己西装皮鞋都没脱,大衣上还盛着冰冷的雪意,就扑上来霸道拉扯她的衣服……最后饭都没吃,凉了一桌。一地凌乱布条,每个房间都有只鞋孤零零歪在地上,从客厅到阳台再到卧室,半盒套子一晚上全用完,折腾到快天亮,没有可以睡觉的落脚之处。反正有地暖,沉琮逸便从衣柜翻出一件干净大衣把她裹起来,抱着怀里的人直接倒在客厅地毯上睡了。
这一睡就到第二天下午叁点多,两人早先的出行计划全部泡汤,只能勉为其难来这一场冷门的行为艺术展。
她自己昨晚在那档子事上也没少主导过,不想被他坏心眼揶揄几句,关千愿干脆转移话题:“怎么找到我的?”
沉琮逸细碎吻着她的嘴角,卷了几根长发手中把玩:“味道。”
她了然:“原来我身上香水味那么重吗?”
“其实还好。”借势埋在她颈间猛嗅一口,甚至觉得顷刻间放松了不少:“英国梨与小苍兰很适合你,又甜又可爱。”
关千愿有点痒,往边上躲他毛茸茸的脑袋,“你偷看我香水瓶。”
沉琮逸去寻她的耳朵,找到耳垂忙咬住,含混不清说:“跟我的Kenzo放一起了。”
关千愿怔住:“Kenzo?”
“嗯,木质香与海洋薄荷那款。喜欢吗?”
她尴尬一笑:“不是杜松黑雪松吗?”
男人沉默,下一秒将她猛地推开,双手不轻不重掐上肩头。关千愿吃痛皱眉,眼罩绑带断裂,等双眸适应逃离黑暗的突兀感,周遭一片却早已变成如天光乍破,一望无垠闪耀的白。
眼前的男人目光阴鸷,早已不复往日的温柔开朗,是她看不懂的冷漠疏离。
他冷冷质问:“你到底是谁?”
“我?”她觉得他莫名其妙。脑海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突然就找寻不到了……
“我是……我是……”
关千愿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周遭一片漆黑和寂静,疲累的身体此时无比清醒,脑袋却像独立存在的个体般裂痛不已。她看一眼闹钟,距天亮还有一段距离,只好抱住身边的枕头,静静安抚自己再次入睡。
……
关千愿前年接诊过一个病患,检查单明确写着“肝脏损伤”。该患者年龄尚且不大,身高体重正常,也无重大疾病既往史,细细翻过病例,她才知道这孩子在短短一周时间内竟吃了八瓶复方甘草片。模糊的童年记忆开始袭击她,忘不了的涩苦味道仿佛在舌尖滑开,表姨拿着瓶糖水,一脸严肃盯着自己看,想吐又不敢。
现如今这种药由于含有从罂粟果中提取的阿片粉,具有较强的成瘾性而被划分到处方药一栏,非但要医生开的处方单还有限购登记政策。这小孩单是吞了八瓶还不够,据他所言其家里还有半箱,想必是家里有人在药店工作或是有相应渠道拿货,对此,她除了冷脸狠狠教育一通,别无他法。
关千愿倒不是对药致瘾,她是真没办法。最近工作繁忙,连续几日整夜睡不好觉,睡着了又反复被噩梦叨扰,真真假假片段她也分不清,不能影响工作的情况下中药仿佛没有安眠药效果来得快,自己一介急诊科小透明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只得喊赵悦帮她冲药房的老同事打了声招呼,借着在职医生的身份才勉强开了叁十片。
她拎着袋子讪笑:“普通人能开多少?”
“顶多六片,多了怕担责任。”对方看都没看,继续帮其他病友拿药去了。
自己大清早就赶过来取药,数量没想象中多但毕竟有总比没有强,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感到欣慰的同时风风火火跑回急诊科,撸起袖子,当了一把早到的大善人。清晨时送进来叁位病患,其中一位年纪较轻,心肺复苏急救成功后刚转至心内科。另外两位一男一女,其中的老爷爷患有阿尔兹海默症,淀粉样蛋白沉积过高引起癫痫样放,家属对此症状处理不算妥当,呕吐物堵塞气管导致时间不算短的窒息昏迷,送来时大脑已经缺氧近五分钟,脑细胞定已出现不可逆的神经功能损伤。此时病危通知已下两次,丛医生昨日夜班还没下,简单安抚完家属情绪后便匆忙回急救室待着。
另一位婆婆已断定抢救失败。关千愿给家属签了放弃治疗,熟练拔管撤了ECMO,身边站着一个实习医生,虽与自己年纪相仿,但她还是用前辈庄敬严肃的声音仔细嘱咐:“就在床边候着,她很快就会走。等下心电图一拉你马上去下尸体料理的医嘱。”
那实习生一脸稚嫩,懵然点头,虽心里没底但眉眼间一副跃跃欲试的坚决,并且怀着对生命的敬畏。
仿佛在他脸上看到曾经的自己。关千愿心蓦地一软,轻声安慰:“我跟你一起。”
两个人下意识去把着婆婆的手腕,望着监护器上的心率出神——80+……60+……40+……20+……渐渐地,她的心脏不再工作,脉搏越发细弱直到不可扪及,就像一滴水的波纹消失在平静湖面。床上的人悄没声息,宛若睡着般,最后,白布缓缓盖上,就像哄着将睡之人覆上柔软的毛毯,接下来婆婆要做的是一生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