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每天观察着这些人类,发现他们虽然吵闹了一些, 但是竟然和蚂蚁很像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会起来,或是打坐,或是练剑,每一只都很勤劳。
渐渐地, 老夫也没那么讨厌他们了。
但是也称不上喜欢就是了。
让老夫对人类产生改观的是一个孩子。
有一天深夜,老夫正在睡觉,丹霞突然叫我:烈龙,醒醒!
怎么了大半夜的什么事啊老夫不悦。
丹霞说:我听说, 玄云被人屠了。
玄云也是一座山,是和我俩相熟的另一个好友,同样承载着一个宗门,老夫一愣:怎么回事
丹霞叹了口气:听说是那个人类宗主惹上仇家了,他们一把火将苍云点了,而且,我听说那火是带着他们人类的真气的,扑不灭,只有烧到没有东西可烧,才会停下唉,玄云
听到好友不在的消息,老夫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不多时,住在老夫身上的人类们突然全都起床了,他们聚在一起商讨着什么,那个被别人唤作掌门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玄云宗主和我们交好那么久,平时两个门派来往这么密切,现在他们遇难,你们这帮孙子还那么瞻前顾后!
一人上前拉他:掌门,并非是瞻前顾后,只是苦于没有想出好的计策,贸然过去的话
等你们想出来,人家人都死光了!!被唤作掌门的人又是一拍桌子:不管,我先去看看!
他消失了三天夜后,带回了那个孩子。
老夫立于此地上万年,见过的人比这一山头的人吃过的盐加起来还多,但竟然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成这样的。
那孩子穿着一身被烟熏过的,灰扑扑的衣衫,也就一丁点大,长相精致得挑不出来一点毛病来,饶是老夫见多识广,竟愣是找不到一个词儿来形容他。
掌门小心翼翼地对那孩子道:寄尘,从今后你就住在咱们烈龙山吧,你就叫我师父,以后在咱们烈龙山,你就是那些混小子的大师兄,你爹娘那边儿,我会处理的。
名叫寄尘的孩子轻轻点了下下巴:寄尘知道。
他嘴上说着知道,眼中却没有任何神采,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个人偶一般,精致漂亮,却没有生命。
从这孩子来之后,老夫就总是忍不住地观察他。
通过观察,老夫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裴寄尘,今年才八岁,说来很巧的是,他竟是曾住过玄云身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从玄云那场火灾中活下来的人。
老夫觉得他很可怜,他还这么小,很多凡间和他一般大的孩子还在吵着要好吃的、好玩的,可他别提是吵闹着要什么了,就连话都不和别人说,很多雌性的弟子和他搭话,他只是冷冷地应付几句,他每天的生活就只是埋头修炼,很多时候,连水都会忘记喝。
那名掌门无数次和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叹息:唉,寄尘那孩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还想着复仇,也没有把咱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老夫第一次见到裴寄尘那张脸上露出表情,是在两年后。
那名掌门下了山一趟,回来的时候怀里竟然抱了个小婴儿。
那婴儿在他怀中不停哭着,声音极其之大,从山脚一路嚎到了山顶。
所有人都被吵得出门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你哪来的孩子啊难道是你的
呸!乱说!那名掌门等了说话的人一眼:我下山历练,却刚好遇到一位夫妻想要将这孩子卖掉,我觉得可怜,就花钱一块碎金买了下来。
那名掌门喜道:嘿嘿,我探过了,这孩子的资质是万里挑一的好!
可他口中那万里挑一资质的孩子却扯着嗓子哭个不停,吵得老夫脑壳都在痛。
一大群人围着那孩子哄来哄去,还有人给那孩子去挤来了新鲜的牛奶,可那孩子只是哭。
老夫好烦!
讨人厌的小孩!
正在老夫烦得头上的叶子都掉了好几片的时候,裴寄尘的房门打开了。
他用平静无澜的目光看向那名掌门手中的孩子,然后走向了那名掌门。
据老夫的观察,老夫知道,这山上其实所有人都对裴寄尘有点儿发憷,可能是因为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也可能是他对谁都冷冰冰的态度,所以他一有动作,所有人就安静下来。
裴寄尘一步步走向那孩子,然后伸手探了探那孩子的额头,淡淡道:他在发烧。
许是他的手很凉,那孩子的哭声竟一下小了很多。
接着,裴寄尘说了句包括老夫在内,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话来。他说:我来照顾他吧。
说着,伸手去接。
那名掌门愣愣地任由他把孩子抱到了自己怀中。
裴寄尘抱着孩子往自己房间走,还不忘接过旁边一名小师弟手中熬好的牛乳。
等他房间门关上后,所有人都一齐扭头去看那名掌门。
那名掌门愕然半晌,却突然恍然地压低声音道:许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吧
他道:他家门被灭的那天,我听说他弟弟也才刚过了一岁生日
*
裴寄尘将那孩子放到床上,用手帕浸了水敷在他额上,又找了自己的两件柔软贴身衣物裁剪成方块,最后用手轻抚着那孩子的额头。
那孩子就渐渐地不哭了。
明明裴寄尘还是个孩子,却将那孩子照顾得相当好。
饿了喂奶,撑了拍嗝,拉了尿了就换洗尿布,这些动作裴寄尘都异常熟练,就像是做过很多次一样。可裴寄尘从不和那孩子说话,老夫不理解他的这个举动,明明是他自己说要照顾那孩子的,可却又不和那孩子互动,就像是怕培养出感情一样。
真是别扭。
那孩子本来是干瘦的,被裴寄尘养了十来天,变得圆润起来,倒也没那么丑了,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只要一醒过来,就盯着裴寄尘看。
裴寄尘正在打坐,却注意到了那孩子的目光,他睁开眼,走到那孩子身前。
那孩子就笑了。
他望着裴寄尘笑得很开心。
于是,裴寄尘第一次对那孩子说话了,他问: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那孩子听不懂,仍咧嘴笑着。
裴寄尘抿抿唇,渐渐蹲了下来,他趴在床沿,看着那孩子,突然道:你还没名字呢,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说:叫什么好呢
这还是老夫第一次看到裴寄尘的脸上的表情松动了。
老夫突然觉得有点感动。
老夫觉得,有这孩子陪着裴寄尘,他一定能变得活泼一些,说不定过几年,他就会笑了也说不定,谁知道变故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裴寄尘连着翻了三天的诗册,想要给那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谁知道,名字还没取出来,一对夫妻就闯到了门派中。
他们叫嚣着要把自己的孩子讨回去。
那名掌门不悦地看着这对夫妇:孩子是你们自己要丢的,钱我也给你们了,你们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那对夫妻一时喊着:出尔反尔怎么了!那可是我们的亲骨肉!
又一时跪在地上哀求:求你们了,是我们鬼迷心窍郎中说了我们以后再也生不出了
他们的声音将那孩子吵得哭了起来,那对夫妻一下子冲到裴寄尘房中,一把将裴寄尘推开,紧紧抱起床上的婴儿,看清了裴寄尘的长相后,足足愣神了好久后,才虎视眈眈地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心里这么坏啊!这是我们的孩子,你要藏起来不成!
有人看不下去帮裴寄尘说话:是大师兄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他呢
照顾怎么了!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还要抢不成
裴寄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直到将那对夫妻看得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冰冷道:随意,带着你们的孩子从我房里出去。
那孩子就这么被他的亲生父母接走了。
山上没有了那孩子的哭声,蓦然变得十分安静,老夫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裴寄尘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没有表情的,冷冰冰的。
转眼六个年头过去,裴寄尘修为愈发高了,他找到那位掌门:师父,我要闭关几年,冲击金丹。
那名掌门便同意了。
老夫趁他闭关的时候打了个瞌睡,一醒来就已经是年后了,说来也巧,今天正是裴寄尘出关的日子。
山洞的封禁突然产生了波动,一人从洞中走了出来。
这时刚好是冬天,裴寄尘一身黑衣,站在一片雪白中,面容沉静。
比起闭关时的少年身形,他现在已是成年体型,算一算,他今年也有二十岁了。
老夫很惊讶,裴寄尘真的是人类吗他他的五官长开了后,竟然比幼时还要精致漂亮上不少!老夫自认为山上风景很美,可那些景色加起来,竟然比不过这个裴寄尘!
裴寄尘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
树枝上的雪簌簌落下,有几粒掉到了裴寄尘面颊上,更多的是顺着裴寄尘缎子一样的头发滑落到了地上。裴寄尘恍若不觉,只是眨了下眼。
山中高士晶莹雪,任是无情也动人。
裴寄尘朝门派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无数师弟师妹对着他的脸愣住,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朝那名掌门平时在的议事堂走去。
见到裴寄尘的时候,那名掌门整个愣住,才问道:寄寄尘
师父。
长大了长高了不少,修为也精进了,不错,不错那名掌门赞不绝口地夸着他,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稚嫩地男声道:师父,你找我
咦这孩子是谁
为何老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头痛
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双眼睛黑亮清澈,像是黑葡萄一样,虽年纪还小,但也能看出轮廓和五官都不错。只是,和裴寄尘比起来,就变得相当不起眼了。
裴寄尘连头都没回。
那名掌门激动地一拍桌子:方青鹤!快过来!
那叫方青鹤的孩子来到掌门桌前,看了眼裴寄尘,突然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他说:姐姐好
老夫绝没眼花,老夫发誓,看到裴寄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乱喊什么!掌门一巴掌拍在方青鹤后脑勺上:这是你大师兄!
方青鹤捂着头,恍然:师兄好。
掌门又踹他一脚:滚吧,我和你大师兄还有话说。
方青鹤憋屈地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屁股,走了。
掌门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说起来,这孩子小时候,你还照顾过他呢。
裴寄尘一愣:是那时候的
是啊,掌门叹了口气:一年前这孩子的父母又找了过来,说自己没钱了,说什么都要把这孩子塞到咱们门派里你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什么事儿都懂了,他就跪在那里听他父母说要拿他换银子,我看着实在可怜,就给了他们二两金子,让孩子留下,把他们打发走了。
裴寄尘不语。
方青鹤是个不怕生,心很大的小孩。
说白了,老夫觉得他好像有点缺心眼。
别人都怕裴寄尘怕得要死,偏他特别愿意往裴寄尘身边凑,裴寄尘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一些蠢话。他一犯蠢,裴寄尘就忍不住嘴角抽搐,可却从来也没说过不让那孩子再往自己身边凑。
渐渐地,裴寄尘会和方青鹤搭两句话,会做饭给他吃,会教他练剑。
最后,变得会笑了。
老夫一路看着,就觉得,裴寄尘在方青鹤的陪伴下,一点点地重新活过来了。
方青鹤十六岁生辰的那个晚上,裴寄尘亲手给他做了长寿面。俩人坐在后院吃了,方青鹤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说:师兄,你真好,我好喜欢你啊。
裴寄尘愣了愣,别过眼。
从那天后,老夫注意到,裴寄尘似乎总是在无意识地看着方青鹤发呆,等意识到后,又会猛地移开眼神。
方青鹤十七岁生辰的那个晚上,裴寄尘仍给他做了面,方青鹤却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壶酒:这是我今天特地去山下买来的嘿嘿
裴寄尘皱起了眉:你还小,不准喝酒。
我不小啦,也就师兄你把我当小孩子看。方青鹤道:我这岁数,在凡间都能当爹了。
裴寄尘沉默不语。
方青鹤替二人斟了酒,拿起酒盏一饮而尽,又被辣得直吐舌头。
裴寄尘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用袖子遮住脸,转头笑开。
那天晚上两个人把那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两人都是初次喝酒,还不会用灵力将酒排出体外,不多时就都醉醺醺的了。
方青鹤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裴寄尘站起身去扶他:方青鹤,别睡外面。
他的手触到方青鹤的手,方青鹤却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了,嘟囔:师兄,你身体好凉快啊。
裴寄尘就像被人定住了一般,不再说话,不再动。直到方青鹤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彻底睡了过去。
月光落在方青鹤的脸上。
老夫发现,方青鹤这两年也长开了不少,勉勉强强也能算个白皙英气了。
裴寄尘就这么低头看着他,突然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唇触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样,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两步。
满眼都是惊讶。
裴寄尘好像很抗拒自己对方青鹤的感情。
可又是这份感情触动了他,爱情让他的性格变得越发柔和,渐渐地他竟然从人人惧怕的冷面大师兄变成了山上性格最柔和的人。
老夫对他们的生活愈发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