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台阶上,一柄黑色的伞,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感应,那伞缓缓向上挪动了几分。
两人视线相对。
丁卓愣住。
他穿白衣黑裤,手里抱着一束绿色的桔梗。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攫住了孟遥。
两人的相处,第一次……这样不堪。
过了很久,丁卓的伞方才动了一下。
他缓缓走上来,刚要开口,孟遥将他的话截住,“回城吗?下面有个亭子,我在那儿等你。”
不待丁卓回答,她便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绕过他,迈下台阶。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紧紧相随,孟遥没有回头,越走越快,身影穿过一丛一丛的林木。
亭子出现在视野之中,脚步急促,一个未防,踩住一块石子,下一滑。
下意识伸手,在身后一撑,手掌在潮湿的地上挫了一下,方才停住。
她“嘶”出一声,抬起手掌看了看,掌心擦破了,已有鲜血缓缓地渗出来。
过了片刻,她方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伞。
到了亭中,她从包里找出纸巾,轻轻擦了擦掌上的血污,又抽出张干净的,压在伤口之上。
她在亭子里坐下,握着手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但过了一会儿,渐渐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雨水下落的声音、树枝摇动的声音。
风把湿润的空气送入鼻腔,混杂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遥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她缓缓抬眼,看见前方林叶间,一道身影影影绰绰。
片刻,丁卓走到了亭外。
孟遥站起身。
隔着短短的距离,两个人对视。
孟遥心里清楚,这一段,就这样一段,两个人是迈不过去了。
风把她头发吹起来,有一缕拂在眼前。
掌心的伤口仿佛又开始烧起来。
孟遥看着他。
“丁卓,我们谈一谈。”
第46章 (46)登陆
丁卓没有说话,迈开脚步,走向孟遥。乐文小说 章节孟遥向后躲了一步,丁卓一把抓住她的手掌。
他手指有点儿凉。
丁卓把包着她掌心的纸巾拆开,垂着眼,看着她掌心里的伤口。
孟遥微微用力,想把手掌抽回来,丁卓却将它攥得更紧。
“以后,别拿纸包着,上面有纸屑,进伤口了不好……”
孟遥眼泪亟亟欲落,“丁卓……”
丁卓捉着她的手,沉默地握了一会儿,松开,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他动作不连贯,翻开烟盒的盖子,手指摸了两下,才从里面把烟掏出来。
他垂首,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亭子里飘散起烟味,被风一吹,很快消散。
很长时间的沉默,雨声沙沙,这一场雨,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
孟遥后退一步,背抵靠着亭里的柱子。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非要靠着点儿什么——背后再无退路,绝难回头。
“……昨天,我往曼真生前喝酒的酒吧去了一趟……”
丁卓抬了抬眼。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喝了三四个小时的酒……老板告诉我说,那天,她跟你提了分手。”
丁卓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孟遥抬头看他,她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发颤,字句都像是飘在风里的几缕游丝,她得费力地抓住,“……我生日那天,你问我,这算是背叛吗……”孟遥攥住了手,那伤口疼得她思绪格外得清晰,“……不算。然而……我们都一样,都还在受着自我的责备……”
烟被丁卓夹在指间,久久没抽一口。
“……那天我没留在曼真身边,是因为前两天外婆犯了病,孟瑜要早起,我妈在上夜班,家里不能没有担事的人……我这么告诉过自己一万次,然而没有用,一定还有个声音会出来提醒我,如果那天我陪着曼真,她就不会出事……”
孟遥微微抬头,把目光投向远处,“……你没有说,但我现在清楚了,你那样问我,是因为你觉得,如果那天他跟你提分手的时候,你像往常一样哄着她,她不至于一个人跑去喝酒……”
丁卓一怔。
孟遥眼里像是起了一层雾气。
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楚记得,大四上学期的一天晚上,曼真给她打来电话,比用考上了旦城美术学院还要高兴的语气,大声笑道:遥遥!我跟丁卓表白成功了!
她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在这之前,她刚刚把卡里的最后一点钱汇回家里给外婆买药,只给自己留了三百块。
那几乎已然是她一生之中最为狼狈绝望的时刻。
现在回想起来,曼真激动兴奋的声音,似乎还在一阵一阵地冲击耳膜。
孟遥把目光转向丁卓,“你别自责了,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曼真会去喝酒,是因为她知道了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的事……她以为这就是我跟她疏远的原因……”
丁卓沉默很久,把剩了半截的烟在亭柱上一碾,“所以你打算把这责任一人担下来?”
孟遥紧紧抿着唇,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丁卓看着她,目光沉沉,“如果非要把曼真出事的责任往身上揽,那咱俩都得负责,一个也跑不掉。”
每一次,他全身武装而来,却都溃败而返。
他不怕任何外界的阻力,流言满世界乱窜,也够不上他的一个衣角。
可孟遥说得很对,他与她一样,独独承受不了的,是从心里放出的暗箭。
丁卓向前一步,一把捉着她的手臂,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按住。
孟遥身体一僵,过了片刻,伸手闭眼,也环抱住他。
两个人,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对方深深嵌入自己的骨骼,这样也算是得到了一个永不分开的理由。
短短三四个月,像是浮在云端一样的不真实。
两艘落难的船,夜雾之中,茫茫大海相遇。他们到了一座孤岛,以茅草为庐,甘露果腹……欺骗自己这儿就是未来的安居之所。
夜里听到涛声,却都清醒着,着不了陆,这儿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家。
互相麻痹,互相安慰,互相把对方当做自己的避难之所。
就是不肯有一刻真正正视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正视自己心里从未有一刻消散过的自责。
——屋子里有头大象,可他们都视而不见。
孟遥手指紧攥着他的衣服,嚎啕大哭。
丁卓不说话,用像是要把她折断的力道,狠狠地掐着她的腰。
他抬手,大拇指贴在她的鬓边,把她头抬起来,像要把她满是泪水的双眼,深深印进自己的心里。
他低头吻下。
两个人,奋力地追逐索取。
可只有清清楚楚的冷与苦涩。
浪涛遮天,冲上孤岛的岸——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风摇不停,世界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之中,一点一点塌陷。
他们相拥着,久久没有放开,像是要把余生的最漫长的时光,都浪掷在此刻。
过了很久,丁卓稍稍松开,轻轻握着她的手,“……回去别沾水,按时上药。以后走路注意点,别总是受伤。”
他想到那天从落云湖载她去医院挂急诊……渐而所有记忆纷至沓来。
他们一起看曼真的画展,隔着半米的距离,斜后方有一道窗,窗外雨声细微。
她在江滩旁,放飞了一盏孔明灯,仰头看去的身影,像是与世隔绝。
她把伞递给他,交接的时候,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他们在雨声中走了一段,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
他站在车里看她的背影,风衣下摆被风拂起一角,她撑在手里的黑伞,被灯光渲染成一种浅黄的色调。
在微妙的焦灼之中,彼此不动声色的试探;医院大门口,她微微颤动的瘦弱的肩膀,他难以言明的冲动。
难以克制的拥抱,亲吻,承诺……
最后,他想到不久之前,她在他身下,那样用力地把他压向自己……
孟遥沉沉地“嗯”了一声。
丁卓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嘱咐,却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出口。
他轻握住孟遥的手,“走吧。”
山林间的道路,让雨冲刷之后,格外的干净,只有几片青绿的叶子,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们没有撑伞,雨滴从遮天蔽日的叶间落下,滴在发上、衣上、颈间。
这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