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月之后呢。
宁枝自诩不会轻易爱人,实在是爱太过短暂。
从前,她不愿接受期待过后的失望,现在,如果那个人是奚澜誉,她愿意为了他试一试。
可是,可是那协议两周后就到期了。
宁枝不至于觉得奚澜誉两周就变心,至少目前来看,他是完美且无可挑剔的男友,但她亦不可避免地会有种不安。
这份合约存在,便意味着他可以随时解除与她的关系。
——一种背后是万里虚空的不安。
宁枝不由看向窗外,深深吸进一口气。
手突然被轻轻一握,奚澜誉察觉到她的异样,侧身问,“怎么了,一上车就心神不宁。”
宁枝不由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她如今对他的掌有一种下意识的熟稔,光是触碰,便让她心里一软,宁枝仰头看他一眼,慢慢靠过去,她两手抱住奚澜誉的腰,小心翼翼问,“奚澜誉,你真的会一直喜欢我吗?”
话一出,奚澜誉揽着她腰的手紧了下,身侧雪松气息缠绕。
他俯身,指尖碰碰她的脸,“又瞎想什么?”
宁枝眼睫刮过他指尖,她本能闭一下眼,闷头不说话。
车内静默一瞬,奚澜誉忽然掰过她的脸,要她看着他,“枝枝,在我们之间,我才是需要担心的那一个。”
宁枝不解,“……坦白讲,我真的挺普通的,如果——”
话没说完,奚澜誉打断她,他认真看向她的眼睛,无比虔诚,“不,枝枝,你一点都不普通。你年轻,事业蒸蒸日上,有爱护你的家人与同事,可是我有什么,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但是枝枝,你的人生,哪怕没有我,依旧是精彩的,完整的。”
“然而,”奚澜誉顿一下,深深闭眼,“我却不是。”
宁枝一瞬明白他的意思。
那时她刚知道奚澜誉的过往,她曾试探着问,或许,他想不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时奚澜誉是怎么说的呢。
他拢着宁枝,脑袋搁在她肩头,漫不经心说,不用,他天生亲缘淡泊,有她便已足够。
就好像此刻,他告诉宁枝,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真正更需要对方的那个人,是他。
离不开的那个人,也是他。
所以,不必担忧,不必怀疑,她在这段感情中,将永远处在高位。
-
奚跃霆快坐不住了,这几天电话打个不停,奚澜誉一次都没接,直到他放下那一贯高高在上的态度,发来讯息。
「澜誉,我们谈一谈。」
是该谈一谈,有些事情早该清算。
但奚澜誉并未立即答复,而是又晾他几天,直到他再次恳求,语气更加卑微,奚澜誉才在某个送完宁枝上班的回程路上,变道驶往奚家老宅。
说是老宅,其实并没住多久。
这地方靠奚跃霆自己哪里买得起,但他就是仗着这份养恩住得心安理得,养得颐指气使。
奚澜誉坐在车内看一眼,才推门下车。
他出现的刹那,闻声而来的德牧依旧吠个不停。
奚跃霆见了,并未呵止,但也没说什么风凉话。
大概他认为这是他示弱的方式。
两人一道往里走,沉默无声。
沿途,奚澜誉路过小房间,他脚步一顿,转身进去,依旧按照往常习惯上一炷香。
反正今后也不会常来。
奚跃霆看一眼,冷哼一声,但念及自己如今这情形,那惯常的讥讽被他咽下去。
两人在书房坐下。
分坐于方形红木桌左右两侧,其上摆两盏茶,揭盖,茶香扑鼻,白雾弥漫。
奚澜誉没喝,将茶搁回去。
他直奔主题,捞过放在一旁的文件,甩到桌上,嗓音很平静,“父亲,我接手北辰至今,算上膨胀率,市值涨百倍有余,我想我拿这些,跟您买一个自由,并不算过分。”
北方冬天很冷,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书房门大开,那寒风一阵一阵,裹挟着尘土的气息,往屋里直滚。
意外不难闻,反觉得舒畅,从未有过的敞亮。
奚跃霆闻言,脸色很不好,有些装不住了。
他掌心重重拍在那薄厚适宜的文件上,这一下震得茶水翻滚,溅出几滴,在纸上留下一抹明显的痕迹。
他情绪很激动,手指奚澜誉,质问他,“你、你怎么敢?”
奚澜誉岿然不动,低头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瞥一眼,“为什么不敢?”
“该还的我已还,不该还的我拿您的养恩抵,还不够厚道?”
奚跃霆捂着心口,“……那是你说还就能还的?”
奚澜誉耐心有限,他站起身,面上毫无波澜,居高临下睨他一眼,平声回,“这么多年,您骗骗外人就算,真骗得过您自己?”
这语气很淡,却一霎有如平地惊雷,炸得奚跃霆久久无法回神。
奚跃霆揪着身前的唐装,抬起头,头一次正视这个被他从福利院领回的孩子。
他老了,他却早已长大,长成一棵足够支撑北辰风雨无侵的树。
他其实早已撼动不了他分毫。
这么些年,分明是他自己在他的荫蔽下生活。
奚跃霆嘴唇翕动,“你、你都知道?”
奚澜誉最后施舍给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到与看陌生人无异,他没再回,因为实在没必要。
奚澜誉理了理西装,大踏步自前门离开。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大概是奚跃霆承受不住打击,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早该如此,却硬生生拖了这样久。
当年,陈岚因与奚跃霆爱子无度,两人近乎爱到病态的地步。
虽说儿子要什么给什么,但这是以自由为代价。
时时刻刻,无论处于何地,都有双眼睛紧紧盯着。
因为担心,所以太危险的不能玩,不健康的不能吃。
他们希望,他的儿子最好能一辈子呆在他们为他创造的温室里。
然而小孩子懂什么,浑身反骨,你越不让他做,他越是想要去尝试。
最终他趁所有人不注意,溜了出去,又因缺乏独自过马路的能力,被路面疾驰的车辆一碾而过。
事情已经发生,与其说是意外,与其指责其他人,不如说,这是一场严丝合缝到叫人无法喘息的爱酿出的悲剧。
制造者不愿承认,便将这惨剧推给他人。
守墓人因自责而甘愿承受,可到底谁才是不无辜的那一个。
他们心知肚明。
-
晚上回家,宁枝去收拾上次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经过奚澜誉上次难得的内心剖析,宁枝已不太在乎这纸协议,拿出时,她看都没看,直接搁在最底层。
简单处理完,最后习惯性检查一眼,在那合上抽屉的瞬间,宁枝忽然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没动。
她抽出那张近乎全是宁蔓与她合影的相簿,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翻着。
其实这么多年,她翻这相簿的次数屈指可数。
原因很简单,就是单纯的两个字,不敢。
不愿相信,分明这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就从她身边消失。
甚至,她走得太过匆忙,根本都没来得及看她长大。
只是莫名地,她这些翻涌的情绪在翻开相册的瞬间,神奇地平息下来。
好像被重新好好爱过,每一种坏心情都相应地被安抚。
宁枝从前听过一个说法,得到太多爱的小孩,更懂得如何爱人。
她们不会患得患失,不会敏感,不会多疑。
因为她们从未体会过这些情绪,所以根本不懂得如何使用。
宁枝几乎是在一瞬间,恍然意识到,她跟奚澜誉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不止他需要她,她亦同等如此,同时,他亦在生活中将她治愈。
宁枝抓着相册边缘,突然觉得好想他。
这样的情绪,在听到楼下那关门声时达到顶峰。
宁枝放下相册,三两步小跑下楼,猛地扑进奚澜誉怀里。
这猝然的力道,撞得奚澜誉微微往后退一步,他后背抵在门板上,稳稳托住她。
她知道他今天是去做什么,更知道,奚澜誉这时出现意味着什么。
宁枝抱住他,在他身前使劲蹭了蹭,嗓音软软的,“以后你是我一个人的。”
奚澜誉回抱她,轻笑声,“不一直都是?”
宁枝摇头,“不一样。”
沉重的责任与轻松的生活,怎么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