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的限定勇敢。
在奚澜誉转身回房之际,宁枝忽拽住他的腕,力道很轻,掌心极软。
她微微用力,不敢看他,偏过头,气息尚且不稳,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其实……我可以……帮、帮你……”
窗外的雨停了,但两人心间的雨,却依旧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宁枝很明显感觉到,空气里静默一瞬,有些什么在无声的酝酿。
她轻轻闭上眼,手够过去的瞬间,她颤抖的指尖被握住,鼻尖嗅到那浓郁的混杂着草木清香的雪松味。
奚澜誉扣着她的手腕,力道很重,他弯腰,目光相当具有侵略性,他喉结滚了滚,嗓音低沉,“不急,宝宝。”指腹微微摩挲一下,他吻一下她的腕心,“你今天很累,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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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枝一直休息到下周六。
算起来好像是整整一周。
她这天没有排班,但奚澜誉公司有事,宁枝便拿了本书,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
最近北城多雨,天灰沉沉的,从早到晚下个没完。
宁枝揿开一盏柔和的阅读灯,裹条毛毯,两腿随意盘着,她低头,暖黄的光线从上头笼罩,她听着窗外滴答雨声,正好读到——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宁愿天天下雨,
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奚澜誉带着一身潮气,推门进来了。
此时是傍晚,门一开,他好像自黄昏深处走来,看着格外有种孤寂的落寞感。
宁枝恍惚一瞬,她放下书,起身朝他走过去。
奚澜誉习惯性先拽松领带,他微绷下颌线,将手中那把黑色的大伞收好,才俯身搂过宁枝,薄唇亲亲她发顶。
片刻,奚澜誉微微垂眸,尚有些潮润的指尖轻碰宁枝脸颊,“收拾一下,跟我去个地方。”
……
直到那车开始往郊区开,奚澜誉才收回撑在窗沿的手。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略有些疲惫地同宁枝解释,“今天是母亲忌日,晚上大概率回不去,我一会儿先送你去别墅,你在那等我。”
看着这车开的方向,宁枝猜到奚澜誉口中的别墅应当是她们相识之初住的那一座中式园林般的建筑。
她心中其实略有些感慨,上次过去,只是为躲避外婆的视线。
那时的宁枝怎么都不会想到,她与奚澜誉的关系,会在数月后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禁去握奚澜誉的手,轻声问,“……我不用过去吗?”
宁枝不会觉得,奚澜誉不带她去这种场合是对她的不尊重,相反,她知道这是奚澜誉对她变相的保护。
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日渐亲密的关系。
她几乎能在一瞬间感受到,奚澜誉其实并不是很想应对这些。
甚至,较之工作,宁枝觉得,这才是他今天低气压的根源。
奚澜誉偏头,他看向她,掌心翻转,将宁枝的手包裹,沉声问,“你想去吗?”
宁枝停顿片刻,摇头,“说实话,不太想,我觉得奚老先生并不是很好相处……”
但是在下一秒,宁枝又凑过去,她认真看着奚澜誉的眼睛,笑了笑,“虽然不太想去,但是我更想陪着你。”
天气不大好,灰蒙蒙一片,乍一望去,像世界末日那般。
然而这只是车外,车内截然不同。
在这密闭的幽小空间,此刻缓缓流动的,是那近乎让人心头发软的温情。
宁枝仰头确认,“奚澜誉,你其实……是想我陪着你的,对吗?”
奚澜誉没说话。
但回应宁枝的,是那近乎将她骨头都硌痛的拥抱。
很用力,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奚澜誉俯身在她发顶啄吻,嗓音低哑,醇厚而绵长。
半晌,他深深闭眼,开口说,“是。”
……
宁枝在过来的路上,大概听奚澜誉讲了些,这位陈老夫人的生平经历。
陈岚因原先是高中语文教师,后来奚跃霆经商略有起色,她便将这份工作辞了,全身心做他的后盾。
然而,她教书育人的严厉习惯依旧保留着。
陈岚因对自己严苛,对奚澜誉则更为严格。
自小到大,她从未允许过奚澜誉成为第二,直到后来,他们自己的孩子出生,她注意力得到转移,这份窒息般的笼罩才稍微散开些。
哦,宁枝从这时起才知道。
原来奚澜誉那日说的“他原本不姓奚”,并非什么父母托孤,而只是单纯的,当年奚跃霆与陈岚因多年未孕,两人以为是自己身体有毛病,便去福利院领养了他。
他们挑选孩子的方式,也特别而功利。
陈岚因当时准备了各个年龄段的题目,而奚澜誉是答得最好的那个,尽管他当时已远远超出最佳年龄,开始记事,他们最终还是带走了他。
或许,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奚澜誉究竟记不记得。
他们从始至终想要的,就是一个脑袋聪明但可以挟恩图报的完美继承人。
宁枝一瞬心情有些复杂,在那复杂中,又夹杂着细细密密的心疼。
奚澜誉这样矜贵,这样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竟有着如此近乎惨淡的过往。
宁枝那时寄人篱下不过几日,便觉得窒闷到喘不过气来,她无法想象,奚澜誉幼时,在她们领养了他,却又将全部的精力关注于自己的孩子身上时,奚澜誉独自度过的,该是怎样幽寂孤冷的夜晚。
怪不得,他总是这样沉默,像天边的那轮凉凉的月。
奚澜誉看出宁枝的想法,他笑了声,倒是很淡然,“其实还好。”他顿了下,揉揉宁枝的发,笑了声,“别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嗯?”
宁枝小声说,“不是怜悯,是心疼。”她声音轻轻,“小时候我跟妈妈去过福利院,我到现在都记得,那里的孩子有多……孤单……”
“妈妈说,越大的孩子越不容易被领养,他们如果想要安全长大,会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我当时带了最喜欢的玩具,给了角落里那个看着已经是个大孩子的男生。”
宁枝微微皱眉,有些陷入回忆中的苦恼,“不过他好像不太感兴趣,没抬头也没伸手接。”
奚澜誉握住宁枝的腕突然紧了下,他低头,呼吸有些沉,“枝枝,你还记得……”
就在这瞬间,司机停下,转身说,“奚总,再往上开不了,您跟宁小姐得下来走几步。”
奚澜誉“嗯”了声,看眼外面,兀自将那问题吞下。
他转身,拿起座位上那把黑色长柄伞,一手启开车门,一手撑开伞。
宁枝不禁朝他看过去。
奚澜誉腕骨嶙峋,很好看,他撑伞时微微用力,手背青筋在黄昏雨雾的映照下,深深凸起。
淡青的,根根分明。
两人到时,奚跃霆已等在原地。
见到他们,他哼了声,别过脸,一开口便是训斥,那矛头直指奚澜誉,“到现在才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奚跃霆说完,并不要他们回答。
他腰背佝偻,颓态尽现,在用人的帮助下,沉默得,走进雨里。
这一刻,他不过是个失去妻子与儿子,独身至今的古怪老人。
不过这念头只在宁枝心头盘桓一瞬,因为接下来,在抵达陈岚因墓前时,奚跃霆便将这矛头对准了宁枝,“岚因最喜欢孩子,也不知道你们结婚到现在都在干什么?”
宁枝听了,默默在心里修改对奚跃霆的印象:一个古怪的封建的令人讨厌的老人。
奚跃霆刚说完,奚澜誉便不动声色替宁枝将这话题挡了。
他开口,嗓音混着雨雾,有点沉,“是我的问题。”
奚跃霆那双浑浊的眼看过来,“你有什么问题?”
奚澜誉不避不让,“跟您当初以为的问题一样。”
奚跃霆脸色铁青,最终拐杖狠狠触地,那浑浊的雨水混着泥泞,险些弄脏宁枝的裙摆。
奚澜誉侧身替她挡了下。
三人在这墓前静默良久,直到天色彻底沉下来,奚跃霆才乘车离开。
走前,他吩咐奚澜誉,“你再去看看小清。”
待奚跃霆那辆车的声响从这山间消失,宁枝偏头问,“小清是谁?”
奚澜誉神色淡淡,“我弟弟,他们的亲生儿子。”
宁枝一瞬想到,当初她与奚澜誉回奚家老宅,那黑漆到令人窒息般的小屋中摆放的两张黑白照片。
宁枝斟酌一下用词,“他为什么……”想了想,她用了个比较委婉的词汇,“……离开?”
山里有些黑,奚澜誉揽着宁枝的肩,他们并肩走进黑暗中。
过了好一会,奚澜誉才迎着风,回答这问题,“意外。”他顺道解释,“陈岚因接受不了打击,一年后,生了场大病,一起去了。”
私下里,奚澜誉并不怎么喊父亲母亲。
他们之间,关系复杂,绝非用一个简单的不亲密可以概括。
照顾他们,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责任感。
宁枝皱眉,没说话。
她其实不大明白,既然亲生儿子没了,奚跃霆应当重新将精力放到奚澜誉身上才是,可是为何,她好几次见他,都觉得奚跃霆对奚澜誉有种近乎仇视一般的心理……
奚澜誉瞬间看出她想法。
此刻,他整张脸隐在黑暗里,在这孤寂的落雨的山间,看起来便格外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