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篇北堂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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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有接。齐寅并未多想,给她留好饭菜放在冰箱里,安心入睡。
那天的天色极阴,桌面上放着北堂岑的私人手机,‘嗡嗡’震动两下,无人理会,归于沉寂。她正陷于生活的漩涡,颠倒妄取作猛毒心,气味污浊,扰乱道场,自见到边峦的那一刻就滚烫地翻搅在颅骨内侧,反复凿打。餐后昏困的迟滞感尚未从眉心散去,她摁住边峦的手腕,说“我送你回去。”
五年没见,还是老样子。三十年来的生命里不曾有过半点浪荡快活,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过,却无任何集群足够吸引他,自行隐没在多彩世界背后的阴影里,外界喧杂高调,群情汹涌,他无牵无挂,霜雪满身。
北堂岑新买了辆5.5升V8发动机的SUV,557马力,七座布局,还有拖车盲区转向辅助系统。斑儿渐渐大了,在学校交了很多新朋友,现在不是考虑经济性的时候,北堂岑需要内部空间巨大的车,方便带齐寅和孩子们出去露营野餐。何况她也不是全无虚荣,斑儿的同学常惊异于他的身高与体量,老师也说他都比得上同龄的女孩子了,他便比比划划,满脸骄傲地说‘因为我妈妈有这么高、这么宽,能开这么大、这么大的车哦’,北堂岑美滋滋地想着,她是该换辆傲视群雌的全尺寸。
“新车?”边峦坐进副驾,崭新的皮革气味扑面而来。刚买不久,还没什么使用痕迹。他低头系安全带,说“很衬你,像写你名儿了似的。”
“刚换半年,就去皖南跑了一回。带斑儿参加那个生态科普夏令营。”北堂岑点火挂档,松开手刹,说“他不是给你寄了个枯叶蝶的标本吗?我之前都不知道还要送农林资源部审核,开了检疫证书和产地证书才能报海关。”
“要看收集区域和种类有无违规。”边峦看着窗外,车速不快,街景来往,陆离的光线折射在窗玻璃上,听见一旁的岑儿说“你要是回国,就方便了。倒不用发快递,申个无陪儿童,斑儿自己就能飞去找你。”
“一般是去指定森林中收集自然死亡的蝴蝶残骸。”边峦说罢,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看手机。展厅的空间规划包含观众动线、作品位置及最终呈现效果的3D图,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
车内安静半晌,北堂岑只是笑,打开她那侧的车窗,问“然后呢?”
“消毒防晒,去除虫体。”边峦经常给斑儿寄些小东西,动植物标本、矿石,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要找些纪念品,对这套流程已很熟悉,甚至不需要委托,他自己就能编码归类。“这周末我带他去看看画展吧。”边峦提议道“明天我去看一下展厅的布置情况。”
“好啊,你还是第一次在国内办展。”北堂岑很爽朗地答应了,感到一点心火延烧胃袋,趁着红灯拧开瓶盖喝了口齐寅买的椰子水,半甜不甜,口感离清爽也还差着,难喝得要命,问“我能去吗?”
“你感兴趣吗?”边峦偏头看她,觉得她不像那种人,抿着唇角笑了一下,说“别勉强。”
“逝川之水。”北堂岑压着他的话音报出画展标题,拖着语调用吟哦的口吻道“过隙游情,电速不及。博弈之游戏,坐睡之懈怠,如徒思之无益也。”
停在酒店门口一长串接驳车之后,北堂岑靠坐着,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新色彩每天都出现在你的调色盘里,窗外升起的永远都是旧时光。我很感兴趣,边峦,很多艺评都说你的作品就像你的生活,周游世界,遍访全球,由热烈的情绪所构成,而非冷硬交错、骨架支离的规则,她们说你表达的是孤独的自己。”
人的本性是什么?是情绪、气质,还是意志?尽管能够变现为生活和世界,但大多数情况下它都只是无有的存在,它衍生出一切的本身是虚无的。没有孤独,没有自己,甚至都没有岑儿。
“我上楼把邀请函拿给你。你要几张?”
“看你想请谁。不过你连我都没准备请,还有邀请别人的打算吗?”
去看往昔情人的画展可不会带上先生,这实在无关忠诚与爱,只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问题。边峦也不想看到她们三口难得相聚,齐寅在一旁尬立的场面。他为自己这轻渎而不加思忖的问题发笑,把头摇了摇,说“前面是接驳点,不让停。开到地库去。”
在习惯了齐寅的整洁之后,边峦的随性反而让人感觉特别放松。北堂岑跟着他进入酒店房间,二人都没有感到任何异常,这和从前随意进出他卧室也没区别。
行李箱就摊在衣帽间的小沙发上,除了衣物还有些零碎的日用品,北堂岑在屋里转悠,这边翻翻,那边看看,简直像刚来到陌生环境的小猫,招摇地竖着尾巴,迈着小马驹一样的欢快步伐——不管她长得多大,边峦总能在她身上看见小时候的影子。那是在平州的正大军区,罗姨第一次带着岑儿到家里。一路旅途劳顿,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小棉袄,屋里的暖气蒸上来,把她小脸儿熏得红扑扑的。罗姨和妈妈说话,没有人管她,她在家里四处探索,时不时跑回罗姨怀里腻歪。
“你能找到吗?”北堂岑蹲下身,打开小冰箱,看见调色盘旁边有瓶喝了一半的獭祭,有点心动。抿着嘴思忖片刻,忍痛挪开目光,将冰箱门关上。
“我能,我昨天还看见了。”边峦从他昨晚看的书里找到邀请函,拿出来摊在桌上,又四处找钢笔,寻摸一圈,发现就在眼皮子底下,不由失笑。笔尖划过纸面,窸窸窣窣的轻响。边峦将邀请函摊在桌上,吹了吹姓名上的墨迹。岑儿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张画稿,拿起来对着光端详。
“看什么呢?一刻也闲不住。”边峦将邀请函拿起来扇了半天的风,摸一摸字迹,已然干涸,于是起身走过去,把邀请函递给她,北堂岑一扬手中的稿子,问“这画的是什么?”
“厄洛斯,爱欲之神。”边峦瞧着稿纸上早已失去本相的形状与色彩,放心地说“神谱中写道,永生神里属她最美,她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她促生了众神的生育和相爱,她是宇宙最初诞生新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创造本原的化身。”
短暂的沉默之后,北堂岑嗯了一声,反复又看了两遍“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我。不是我乱翻,是刚在地毯边上捡到的。”
那只是元素和符号抽象构成的画面,割裂了能指和所指的一切联系,不再具有任何清晰的意义。边峦闻言愕然,他确照着岑儿的侧脸打一副底稿,可在拆解和重建之后,已然显得面目全非,杂乱无章。那画面像天也像地,像石又像树,既是冲刷山脊的洪流,也是蔓延荒原的野火。怎么可能看出来…
家中嫌雪厚积,已无他喘息的余地。他希望自己能全然脱离,姿态好看地扬长而去,像逝川之水那样去而不返。可为什么岑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人工干预河流改道?他想不明白——抛开所有工程规划的原则和要求,岑儿是个有家室的人。
实际上那只是没来由的预感,雌性生物与生俱来的感知。北堂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在看见边峦的反应之后却感到心胸震荡。她很快就意识到她们离得太近了,退意涌上颅脑,脚跟却无一寸让步,“这是我吗?”北堂岑感到有些亏心,肌肉收缩,腺体分泌,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已,她知道那是锡林给她打来今夜的最后一个电话。但仍然,她还是问“这难道不是我吗?”
“回去吧。天晚了,你开车当心。”边峦将画稿抽走,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揉成一团,而是压在台灯底下。北堂岑可能已经有了答案。
“你怎么不说想我?”她想不通,“如果不说想我,你要对我说什么?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吗?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边峦诚知爱情这玩意儿让人心碎,拿得起放不下更是死皮赖脸、欺行霸市。可是他怎么会不想念岑儿?前几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在终于得以喘息,足够从情绪中抽身而退,他才有了不想岑儿的时候。
“这对你没有好处。”边峦皱着眉下了逐客令。岑儿盛名豪奢,家庭和睦,已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在各个方面都如此圆满,先生贤惠,儿子贴心,与政商界名流交往时自然显得卓越非凡。边峦是见过齐寅的,仪态端正,落落大方,笑容亲和友善。他亦是个理想中的人夫,是岑儿名誉和美德的标榜,地位与身份的象征,也是她价值高昂、金光闪闪的装饰。为了少年时候那些毫无根由、不经衡量的爱意,没道理授人以柄,任由半生清誉流进下水道。不是吗?
“那什么对我有好处?”北堂岑俯下身,把自己合进边峦臂弯的弧度。将斑儿照料到三岁,边峦就离开了。斑儿今年八岁,早已习惯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但北堂岑这位新生的母亲显然还需要安抚奶嘴。她对边峦太依恋了,不在边峦脱离家庭的决定上置喙是她能忍痛做出最大的退让。尽管已不是孩子,但边峦的离去仍然让她感到被忽视,“难道那些外物都最重要,只有我不重要吗?”
早在看到那辆SUV的时候他就应该警惕,岑儿在爱护和关心中长大,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总将出游时的合影发给他:站位总是固定,罗姨和妈妈站在后面,岑儿在罗姨前面,抱着斑儿,齐寅站在她左侧。而妈妈跟前、岑儿右手边,那位置始终空着。
他早已不是家庭成员。妈妈的身体是在孕育他之后才变得不如从前,因此影响晋升,不得不从正大军区行政大校的位置上病退。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生下的竟然是个不女不男的怪胎。医生说过,因为怀的是男孩儿,男孩儿体内的活性氧会破坏母体其她的氧分子,母亲的免疫力下降,升高了并发症的可能性。如果怀的是女孩儿就好了,女孩儿体内的抗氧化物质更多,身体代谢加快,细胞膜受到的损伤会减少,孕期炎症的概率也会降低。
如果仅是因为和妈妈关系紧张,边峦或许还能容忍自己继续留在这个家,毕竟他早就习惯。然而真正摧逼他离开的是斑儿的出生。妊娠早期母体雌激素过多所造成的畸形尽管有一定的遗传学风险,但小到能够忽略不计,在做过全套检查之后,岑儿和他都确信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实际上边峦始终希望斑儿是个女孩儿,能缓解岑儿将面对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他看见岑儿怀里抱着浅蓝色波点的襁褓从产房里推出来。
旧事重演,连环诅咒。原本不该这样的,既定的事实和他的憧憬间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边峦总是在想,如果是个女孩儿,岑儿会不会恢复得更快、更好?如果是个女孩儿,会不会就没那么疼?她怀孕时也不会那样频繁地孕吐,在孕晚期彻夜难眠。边峦将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算在自己头上——尽管这实在没道理。怀孕生产都是过鬼门,差别无非十之八九,并不存在明晰的分水岭。但他仍然埋怨自己招不来女儿,在伤害了妈妈之后又伤害岑儿。边峦对此深感自责,他永远都不能真的原谅自己。和岑儿之间那些好回忆、好时光都变成利刃扎进他心窝,他没办法留下,沉重的不配得感压得他无法喘息。斑儿会说话的那年,她们表面上是多么幸福又和谐的五口之家,然而绝境求存的本能告诉边峦一定要离开。去异国他乡,去绝无一人能将他认出来的地方。
“你说得我都快后悔了。”边峦抚上北堂岑硬直的脊背,“你说得就像我以爱你之名,行害你之事。我的本意不是那样。你知道我是希望你过得好…我以为没有我,你们都能过得好。”
他始终在回忆,在怀念,在后悔,强迫自己出逃。但是他从来就没有释怀过。
这是出轨,是偷情。是一旦付诸实践,就绝无可能篡改的事实。然而北堂岑还是这么做了。她全然清醒,既没有酒醉昏昏,也没有邪火上头。她深知此事绝无可能被轻松揭过,风浪席卷海面,无人能够幸存。她不会欺瞒齐寅,否则那是对他的不公义,她在几个霎时已然幻想了不下百余种恶果,却没想到坦白的措辞。于是她干脆拒绝忧虑明日之事,只由衷地希望夜晚能够再漫长一些,重逢永不结束,离别永不开始。
书桌前一小盏台灯,映出北堂岑肌骨的走向,充满韵律的线条在起伏间展露不可理喻的柔情。混沌迭色,沉沉浮浮,撕开塑封包装的‘嘶啦’一声俨如拉开大幕。边峦知道有什么要发生,却不知是什么,遂主动地撑起上身,脊背紧贴床头,搂住了岑儿的双腿。十指陷进皮肉的坦途,她的胸怀悍然压下,手臂撑住墙体,边峦模模糊糊扫见她侧腹一处窦道相连的贯通伤——弹片所致的多组织复合损伤,特种指挥部的历史遗留——在晨浴过后永远携着广藿的一点涩香,那可以缓减她的妊娠呕吐。边峦很难不去联想广藿的花语:忠贞与信任。破釜沉舟的东方情怀,在困苦中亦能维持生命的磅礴力量。
事实上北堂岑很见不得边峦自视畸零,艰深得令人费解。二十多年前她跟随母亲离开首都总部,派驻往平州正大军区的哨所前站,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边峦。平时保后勤,战时保打赢是总部一贯的宗旨,母亲从不留守,而是不停地往前推进。平州的生活经历铸就了北堂岑,她的灵魂是铁的颜色,她将坚持永不妥协。自怨自艾从来都不是北堂岑的人生选项,她也顶见不惯边峦跟她来这一套。她们是半兄妹,是半妻夫,打断骨头连着筋。北堂岑从不挑剔齐寅的性格,但她就是挑剔边峦的,因为边峦才是那个与她联系更紧密的人。
厚重的恩遇浇筑而下,边峦眼中呈现一场逆转着的、倒退的分娩。岑儿吻他,在他肩颈又舔又咬,吞下联结着他生命的脐带,几欲重塑他的身体。他感到有股潜藏的力量在岑儿体内运作翻涌如海潮。他穿过拂晓的红日和苍绿的松涛,穿过阳光与景观的通道,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她的怀抱和身体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被碾碎,边峦害怕裸露,可岑儿偏偏要这样将他制服,指尖顺着水色黏腻的交合部位探入那方窄门,态度强硬地侵入他柔软的内核。情爱太浅薄,没办法涵盖她们之间所有的情愫,边峦握住她形状趁手的肩骨,承托着她筋肉绵密的脊背。
如今日这般的情节在往后务必还会上演,岑儿求知若渴,未能抽丝剥茧地理个清楚,她绝不放弃。肉体相贴、水乳交融时,过往所有的岁月都被挤得粉碎。这分明地悖德,然而在暗室中却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又名副其实。
直到强光照进眼睛,映出真正重要的事。边峦听见北堂岑的吐息,感受到她呼出的风。这风弥漫在天地间化为空气,曾与他携轻装穿行在世界的每个隐秘角落。她二人以一种堪比烈火的迅猛之势团聚,无论遥远有多遥远,遥远总有遥远的边界。所有的隔阂消失不见,在钢筋水泥与蒸汽热的时代之前,在旱涝急转与疫病横行的时代之前,打破遥远的边界或许只需要一场交媾,横陈的肉体不分彼此,引燃逃逸出夜晚的一小片朝阳。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解构。”边峦搂着北堂岑的身腰,肌肉紧实,相当柔韧,像哪位艺术巨匠遗落的手稿。腰方肌位于腰椎侧方深层,近似长方形。髂肌…在胯骨上方。竖棘肌,胸腰筋膜浅层——筋膜结节被揉出细碎的弹响,北堂岑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躲闪的动作是条件反射,“要说什么就说。”她仍圈着边峦的颈子,须臾不肯松开,偎在他怀里揉着他泄劲的胸脯,“别动手动脚的。”
“我只是想说,很多事似乎都被共同的数学逻辑链串联。就像现代科学中的还原主义。将高层的、复杂的对象分解为底层的、简单的对象来处理。他们那帮人总说心理不重要,心理只不过是有机体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毫无意义的元素的集合。是将主体思维割离本性,把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糙化、加以割碎使其僵化,以求对物质根本属性与存在方式的想象、表达、测量和描述。他们觉得我是个疯男人,说我不该离开。”边峦纵容她的行为,摘捡着她的头发,声音轻缓,带着情欲退却的沙哑“我不懂数学,可我也同意这听上去像是本末倒置。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你画成厄洛斯。”
“你听上去像是很懂数学,非但如此,还将这种逻辑内化,以求良知上的平衡。”北堂岑睡意昏昏,闭着眼道“画画不是很好吗?像个女人一样真正地创造点什么…疯男人。”她咀嚼着这三个字发笑“你还不疯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我之间,装相没意思,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你走也不是坏事,我知道你该走。我以为我能接受,但即便头上顶着唯实原则,居然还是让趋乐避苦的生物本能占了上风。”
女人总有一半是自然的,甚至是野性的,但这种野性通常被认为是迷人的。起码边峦确实这么认为。钢筋水泥的丛林已经足够憋屈,怎么能把她长久地羁押在唯实的牢笼里?
该知晓此事的人,此刻早已知晓。齐寅醒过来,发现北堂岑夜不归宿,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已大概有了平静生活脱离轨道的预感。其实他不该如此断然,和谁、去哪儿,北堂从来都如实相告,斑儿的亲生父亲从国外回来,她说她去接机,中午一同吃个便饭,齐寅欣然同意。她光明磊落,坦荡又自然,在婚姻中既不隐瞒,也不试探,齐寅或许该优先考虑突发事件的可能,会不会在路上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又或许是审计入场,她马不停蹄,连轴运转。齐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北堂心生猜疑,可事出反常,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始终未能散去,他打开远程控车软件获取车辆具体行驶走向和轨迹,短暂的加载过程结束,定位显示在市中心的酒店。
不久前才刚刚敲定董事会的季度章程,今天攒的局弟妹就敢明目张胆地不出席,未免懈怠。公海游轮,纸醉金迷,姬四站在码头边吹着海风,接到了齐寅的电话。听罢事情经过,她觉得弟妹的道德水准实在有待降低,控车app的账号密码更是不该告诉别人,遂笑道“跟你这么说,锡林。她就是一个月出去偷吃一次,那也只是三百六十五天里的十二天,零点零三,她对你还是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忠诚度的。有妇如此,夫复何求啊?”
“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电话那头的齐寅闻言就很不乐意,“她又不是你,没事儿也在外头找点事儿让人不痛快。她——”片刻沉默之后,齐寅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语气却还是不由低落,“你那兜子烂事,说破大天去也只是酒肉穿肠。可她不是。”
北堂说过,人生是修行。旷野之中,她的胸襟块垒不平,八风不动,哪怕是痛苦都从不向外而求,这让齐寅怎能不觉得备受伤害?是风动,是幡动,她的心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改变过,她就是放不下边峦,以至于不惜违背她素来看重的契约精神,败坏清静道场。
“哎,阔别五年的前夫纵使很有风韵,但锡林你才是过日子的人。”姬四越说越不上路子,她的人是欠欠的,说话是贱贱的,劝慰道“不想面对就不要面对,把她的嘴堵上。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啊,日子总得过,是吧。姐姐当初给你找来这么个黄金单身妇不容易,你一撒手,别人可就要趁你之危了。”
“我不是…我真的很爱她,我可以理解的,真的。我只是——我怕她告诉我,那我要怎么办?她如果不说,我还可以装不知道。”齐寅在电话那头隐忍地哭起来“我不想撒手,我是怕她自己走,我有时候甚至希望她能跟你一样…我怕她自己受不了,要离开,我不想她离开。”
怎么非得把她带上,不拉踩说不了话是吧。姬四无奈地一歪头,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得不纳入考量。女人是严格的审判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只会更甚。姬四也不想失去弟妹,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道“什么爱不爱的?火烧连营了你还在那儿爱呢。怎么着也结婚三年了,你得用她的逻辑制伏她,明白吗?纯粹的爱慕固然充满吸引力,社会契约所定下的配偶也甩脱不掉。本着责任压实到人的原则——你别哭了行不行,有这功夫出去买点菜,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准备着,家里以前什么样儿,她回去就什么样儿。只是磊落,又不是愣,她要说话你就呛回去,一次两次没有开口的机会,她难道还三次四次非得告诉你?那叫找茬。这篇儿翻过去就行了,翻不过去就寻死,你尽管放心大胆地上吊,有姐姐在,亏不了你。”
悬置在极深的沉浮感中,齐寅六神无主,表姐平日说话是不着调,这会儿却像醒世金铎。匆忙挂了电话,齐寅下了床才想起来没跟表姐说再见,但此刻他也顾不上。眼瞧着快十点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衣柜,挑日常穿的衣服,拎上小手包,拿了家钥匙便出门。忙中有错,往往都是如此,走到电梯间才发现没带车钥匙,急得齐寅直抹眼泪,又回家一趟。
等北堂岑回来的时候,家里与往常已无二样。钟点工刚走不久,齐寅抱着胳膊坐在餐厅,撩起眼皮瞧她,质问道“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昨天——”
“问你晚上回不回来,不回就说一声,有那么难吗?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那你要手机干什么?”齐寅说着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外套,搭在臂弯里掸了掸,转身挂上,“吃饭吧。”
他忙忙叨叨没个停,北堂岑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待齐寅把手头的事儿忙清了,终于回来坐下,北堂岑才放下筷子,正色道“锡林,我昨天…”
“你自己也是该上点心。”齐寅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开口打断,将话题岔开,板着个脸教训她道“这个年纪本该安稳下来,不在外头乱玩了,只是我姐姐的上梁不正,连着下头人都歪。昨天是边峦回来你才知道回家住,我一猜就是。那他要是不回来呢?咱们平时就周末,等斑儿放假了才想起来回去吃个饭,吃饱了抹抹嘴就走,我都不好说你。咱妈年纪大了,你不知道想,我要替你想。”
沉默片刻,北堂岑点头称是。
“而且你那个手机,成天开个振动做什么?手机不就是联络用的么?要这样,往后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反正能把自己照顾好,我不管你。”齐寅有些应激,情绪激动,调门儿见长。表姐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要抢占先机,齐寅发完火,感觉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位了,见北堂岑不说话,他见机落跑,转身回房,背靠着主卧房门长舒一口气。
情绪反扑,难以厘清,齐寅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倚着床沿躺下。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挣扎,沉重如斯,尽管眼睑干涩,但他仍觉得自己在流泪。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荫。她世事洞若观火,可为什么在面对边峦时就狠不下心来?
阳光未尝穿过厚重的窗帘,使得屋内日影深沉,像风雨前的海岸线。北堂岑收拾了餐桌,进浴室洗去昨日风尘,换了套绸质的轻薄衬衫进入房间。看见齐寅背对着她啜泣,一切已然不言而明。他早已知道了,然而态度截然地不愿提起此事,只想日复一日地捱过去,寄希望于流水光阴。北堂岑坐下,摸索着将手搭上他的腰,齐寅没有拒绝,良久才搂住她的手臂。
没办法的。齐寅在心里想着,北堂自然又健康,爱着谁,被谁爱,都是埋于脏腑的自由秉性。外物徒难撼动,神灵不可剥夺。他不能因为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否认她美好的本质,不是吗?何况只要他足够豁然,心胸开阔,见她之所见,想她之所想,爱她之所爱,那么他其实也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那毕竟是边峦,是她作为一位崭新的母亲,从诞生之初就紧密依偎着的人。
“对不起。”北堂岑在他身后躺下,环着他身腰的手臂收紧,埋首于他颈窝,吻一小口。她以往洗过澡都穿着交领浴袍,难得的松垮和懒散,今日却没有。衬衫领子扣得严密,袖口都不曾散开。齐寅陷进床褥柔软的凹陷,失重感在她胸怀的撑托之下云消雾散。想彻底根除旧问题,往往带出两个新的,麻烦程度也并非等而下之。很没必要,真的很没必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齐寅心中僵冷的地方逐渐融动,轻轻闭上眼,说“我没有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