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桩桩事排开来,邵令航哪怕做错过一件事呢?硬要说,也只是将她这个局外人扯进来,然后将他伤害得更加体无完肤。
眼看着苏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敬王伸手去拉她,“苏可,你先起来。”
但苏可真的是承受不住这么多的事情,她拉着敬王的袍角,像一个讨要恩德的乞丐。可是她又一个字都说不出。这样僵持着,崩溃的哭声愈发强烈,某一个瞬间,苏可突然爆发了,“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不能让你伤害他。”
敬王拧着眉看看四周,宫中各处都是人的眼线,他伸手去捂苏可的嘴,周身散发出一股压迫的力量,“如果真的到那一步,我会护你和令航的周全。”
护他们俩的周全?
苏可凄惨地笑出声,因为被捂住嘴,这声音呜呜咽咽,像是小孩儿的啼哭。
这京城中的名门望族,公侯世家,但凡有牵扯的,哪个不是一损俱损。敬王要对贵妃下手,侯府不可能幸免于难。她这边还在想尽一切办法地保住邵令航的家,另一边却可以倾巢而覆。家都没有了,留下他们俩的周全,有什么用?苟活着吗?
苏可又哭又笑,逮住了一个机会,张口就咬在了敬王的虎口上。
敬王抽痛,猛地将手收回来,苏可起身就要跑。可是还不等迈出第二步,颈后突然一记钝重的疼,眼睛一黑,人便晕了过去。
……
大年的夜宴丰盛至极,虽然没人能真正吃饱,但氛围犹在。好不容易熬到大宴结束,邵令航惦记着老夫人的身体,没有和众人多喝,早早辞出来,在顺贞门等着。
看见无双一直踮着脚张望,不似往日里的沉稳,邵令航紧走几步过去,“怎么了这是?”
无双一脸担忧,“早上老夫人前脚进宫去,后脚就有方司言带着人将苏可领进去,说是去见贤老嬷嬷。可是眼瞅着天黑下来,苏可仍旧没回来,方司言也出来找,说是随行的两个宫女说苏可半路上就将她们打发了,人去了哪里,她们也不知。都到了这会儿,还是没有下落。”
邵令航呼着大口的白气,觉得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苏可在宫里不见了?”
邵令航什么脾气,无双还是清楚一些的。他这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反而是暴怒前的表现。无双躲闪着他的目光,低声道:“方司言已经去老夫人那里回禀,也许通过太后和贵妃娘娘,能很快找到吧。”
会吗?
当这两个字在邵令航心底里涌出来的时候,他瞬间生出了比以往更为深刻的恐惧。
苏可不是不知深浅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宫里随意乱走。况且她在这里九年,又管着诰命进宫的事,哪里不认得。又怎么会到了这会儿工夫还不回来?
是不是,回不来了?
邵令航的后背闪过一道惊粟。
这里是紫禁城,宫墙巍峨,他只是一个世袭的侯爷,即便身为贵妃的弟弟,这里也不是他能够放肆一丝一毫的地方。这里是魔窟,是沼泽,失去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
“侯爷,老夫人她们出来了。”无双拽了拽邵令航的衣袖,偏过头去张望,脸却暗了下来。
老夫人走得很慢,旁边有三太太虚扶着,身后是亦步亦趋脸色苍白的方司言。
苏可呢?还是没找到吗?
无双吸了口气,上前去扶老夫人。走近了马车,老夫人看着邵令航铁青的脸,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回府。”
老夫人踩上脚凳,人在进去车厢的一瞬,邵令航把住了车门,“母亲……”
“我的话你不听是不是?我说了,先回府。”老夫人的脸很严厉,口气就像破空里的一道惊雷,震得人耳朵疼。她刺目瞪着邵令航,绷紧了嘴角说:“有贵妃,有方司言,能找到就找到,找不到,也是她自己的造化。”
邵令航还欲再说,三太太在一旁搭腔,“是啊,侯爷,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这里人多眼杂,压住了消息或许还有生机。”
一句还有生机,像柄利刃□□了邵令航的心里。
三太太扶着老夫人进了马车,无双小心掖好门帘,看着身边一动不动的邵令航,再次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指了指几步之外的方司言。
邵令航明白过来,紧忙走过去,“方司言,可儿是你带进宫的?”
方妍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登时用手捂住了嘴。邵令航对她点点头,承认了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宫里的事,我无能为力,希望你能尽力帮忙。各处需要打点,你先用着,不够我会派人送来。”
方妍忙推辞,“我有积蓄,这会儿人太多,收了反而不好。侯爷放心,苏姐姐曾待我如姊妹,我一定尽己所能去找她。”
“贵妃那里……”
方妍小声说:“贵妃将事情压下了,只派了身边的掌事下去安排。”
邵令航吸了口气,“如果可能,帮我给贵妃带句话。”他陈了陈,冷声道:“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是牌位,我也要迎她进门。”
方妍眼圈泛红,哽了两下喉咙,声调不稳,“苏姐姐会没事的,不定是在哪里绊住了脚。”
“贤老嬷嬷那里还要方司言去探探虚实。”邵令航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情绪来,或许是之前的风雨让他更能承受了,也或者是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思量。
这里是插不上手的地方,是唯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可不见踪影,却束手无策的地方。
谁安排的?谁属意的?谁又无动于衷?
邵令航的心冷得像一块千年的寒冰,给方妍郑重地揖了下手,转身回了侯府的马车旁。
马车在青石板上碾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出了顺贞门,邵令航翻身上马,回首望着这座紫禁城,嘴唇轻轻嚅动,“苏可,我们不能就这样结束的。”
……
苏可就这样石沉大海一般,在宫里彻底消失了踪迹。
方妍在去贵妃那里之前,先去寿安宫同贤老嬷嬷说了苏可的事。贤老嬷嬷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人瞬间就倒下去,太医手忙脚乱治了半天,才稍稍缓出口气儿来,拉着方妍仔细叮嘱。
——看住贵妃的动向。
于是方妍揣着贤老嬷嬷的嘱托与邵令航的话,去了承乾宫。令人惊奇的是,贵妃那张描画精致的脸上竟然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只是她的恼怒中有美人的叹息,贤老嬷嬷的恼怒中是苍老者的无奈。
之后,承乾宫里丢了东西,风声放出去,各处都加强了士兵守卫。掌事也循着各种由头在宫里四处查找。
事情惊动了皇上和太后,又加上贤老嬷嬷突然病重,只道是贵妃惊扰了老人家。皇上不算震怒,脾气却也不好,让贵妃节制些,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之后为了安抚,又派人给贵妃送来了半人高的翡翠树。
五天过去,宫里半个影子也没有找到。
消息传回侯府,邵令航憔悴的眸子里泛起星星点点的水光。
“母亲,五天了,人凶多吉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儿子求您,给儿子一句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刚刚转好的身体,因着邵令航的猜疑,几乎又要支撑不住。
她忍着声音里的沙哑,恨恨地说道:“人是司言带进去的,去的又是寿安宫,你姐姐在宫里遭多少人惦记,我就算真的要整治苏可,也不可能在宫里。”她吸了口气,默然垂泪,“令航,你太令我失望了,我待苏可不薄,可是你瞧瞧现在,因为她,咱们母子俩的感情变成什么样了?你来猜忌我,怀疑我,你做出这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给我看,你不如活活拿了我的老命走。”
邵令航的样子确实难看,发髻松散,面容憔悴。连日来也没有刮胡子,整个人颓废起来,像具行尸走肉。
“出事前,她还曾跟我说,您是忧心过重才一病不起。我不在家的几年,您一个人撑着侯府,没有大姐二姐在身边,府里又是老姨娘和庶子,您的艰难和辛苦不为外人道。只盼着我光耀明媚,娶了世家千金来成为您的左膀右臂。她说她没有显赫的娘家,年纪也大了,但她有信心帮您料理好家事。他让我不要插手,她能凭自己的能力赢得您的同意。母亲,我心里只有她,这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就不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她要过来?儿子不需要外家的支持,也能让侯府屹立不倒。旁人的闲言碎语就有那么重要吗?我克妻一说闹出来,她可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过了年,邵令航已经二十六了。
战场上威武的将军,朝堂上英气逼人的宣平侯,样样都不输于别人,却在情劫里万劫不复。
老夫人想起那晚苏可趴在床边给她看纸条时的坚定,她口口声声为了邵令航着想,说起离开时,不是妄言,也不是拿捏,是拿得起放得下。她说真到了那一天,先走的也会是她。
“去找你舅舅吧,虽然已经致仕,但他的门生众多。”
邵令航跪下给老夫人磕了头,提袍便离开。
老夫人的哥哥唐卓宁年轻时曾任亲军都指挥使,手掌二十六卫。后来皇帝日渐倚重司礼监,唐卓宁不堪其扰,致仕归家。如今虽然多年不问朝政,其门生也多在禁军及二十六卫里当差,五城兵马司中大多人都曾受过唐卓宁的严苛训练。
如今有了老夫人的首肯,唐卓宁对邵令航还算礼让,牵线搭桥,引荐了如今的禁军总领江海飞。
有了江海飞的协助,紫禁城各处城门的守卫,巡逻的防兵,几乎没有遗漏,全都暗中询问过,除了顺贞门一处,其他各处全都没有见过邵令航提及的女子。贵妃的势力撤去之后,江海飞暗中部署,连冷宫都派人去查过,可有关苏可,却连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有。
在已经查无可查的时候,邵令航发现敬王也在调查此事。
距离苏可失踪七天,敬王身边的亲随到侯府来请邵令航。十王府里,敬王神色萎靡,将一件染血的衣裳拿给邵令航。
“我的人在乾西五所的柴房里搜到的。”
邵令航认出来,那衣裳是宣平侯府的惯例冬装。胸口处一处破洞,血迹染了整片衣襟。
敬王拿了个锦盒过来,哽咽了两声,“宫里有人在倒卖,我查到了,现下已经将人拘回来。他说,说是从送出宫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邵令航颤抖着双手将锦盒打开,里面一块擦得铮亮的怀表,熠熠地闪着光……
☆、75.075 置之死地而生
衣裳确实是侯府的,怀表也的确是之前送给苏可的那块,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亲眼看见苏可的尸体,他不会承认她死了。
“那个卖东西的人呢?”邵令航声音沙哑。
敬王领着邵令航去了耳房边一处空屋子,迎面只有一把靠背椅,五花大绑着一个男人。瞧着岁数不大,倒是吃了不少苦头,脸上身上都有鞭子抽过的痕迹。
见着敬王进来,那人脸上一副见了阎王的样子,吓得直躲,奈何身上的绳索非常结实,他死命挣脱,带动这椅子一起,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我知道的都说了,我真的都说了,别的我不知道啊……”
声音尖锐,邵令航皱眉看了敬王一眼,敬王平静地道:“放心,我已经和司礼监打过招呼,只说是他手脚不干净,拾了我掉的东西出去卖,被我逮个正着。掌印方励还算肯卖我这个面子,并没拦着,我便将人带了回来。”
邵令航点了点头,敬王扬声对那太监道:“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
“是,是。”小太监被鞭子打怕了,哆哆嗦嗦开始絮叨,“那天,是大年初一,宫里夜宴。正巧奴才当值,上头发下话来有差事,奴才就带了套太监的衣裳到乾西五所去。奴才去的时候,宫女胸口上插了一刀,已经死透了。说是怕宫女送出去引起,引起尚宫局注意,所以换了衣裳,扮成太监,让奴才拉到外面去的。奴才一时鬼迷心窍,看见那宫女脖子上有根金链子就拽出来了,发现是块怀表,就,就给藏下了。奴才要是知道怀表是王爷的,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
邵令航气息不稳,只觉腿上无力,往后踉跄了两步,正撞上门扇。
敬王脸色晦暗,“听说你托了禁军的人在宫里找,本以为会有线索,可是竟连个踪迹都查不到。我这才想到司礼监,宫里能只手遮天的,也就只剩下司礼监了。”
“为什么……怎么好端端从寿安宫出来,会去了乾西五所?”邵令航大口喘着气,总觉得一切都是场玩笑,谎撒得也太拙劣了些,就是为了哄着他玩儿的。
而那太监似乎急于表功,扯着脖子说道:“是和嫔娘娘,是和嫔身边的人给掌印大人传递东西,那宫女,正好瞧见了,就被掌印大人灭了口。”
答非所问,可是答案又让人心痛。
敬王呼了口气,“从寿安宫出来,走乾西五所的夹道,比从御花园绕行要来得快。或许苏可只是想尽快回到顺贞门去,只是不知道,何故要把那两个尚宫局的小宫女支开。”
邵令航微闭着眼睛,嘴唇有些颤抖,抓起臂弯上那件染血的衣裳放到小太监的眼前,“宫女?你给那宫女换衣裳的时候,宫女身上穿着这件衣裳?”
小太监被邵令航凶神恶煞似的样子吓得直抖,仔细瞪着眼睛看了两下,然后忙点头,“就是这件衣裳,和宫女惯常穿的不一样。奴才想着,这是不是哪家带进宫的亲随……”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他终于明白了一直想不通的困惑,“那宫女,是,是王爷家的?”
敬王叹气,“那女子不是本王的人,是侯爷的。你不认得他?他就是贵妃娘娘的胞弟,如今的宣平侯,皇上亲授的昭毅将军。”
小太监大惊失色,敬王已是他惹不起的人,如今又来了个宣平侯。
随即,敬王还添了一句,“死的那女子,是侯爷未过门的娘子,以后的侯爷夫人。”
这话像荆棘一样缠在邵令航的胸口,尖刺扎进血肉,一点点挤压,直往他的心口深陷。他疼得狠了,牙呲目裂,伸手就掐住了小太监的脖子。
“人呢?你埋在哪了?”
“令航……”
邵令航并未松手,力气逐渐加大,只瞧见小太监的脸憋得通红,嘴里呜呜啊啊,可也只是求饶,并没有说出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