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赫连武与沉溪一道从外头进来。彼时罗婉菲正抱着柳真真玩孔明锁,赫连婧凝好奇地趴在她膝头跟着一起凑热闹,当听得声音抬眼的刹那便与沉溪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罗婉菲到此时才明白原来世上竟真有清风朗月如谪仙下凡一般的人物。她抱紧了柳真真将晕红的脸埋在小娃娃的脖颈里,惹得柳真真略感诧异,于是乖巧地拿脸颊轻蹭罗婉菲的脑袋问她:“漂亮姨姨你怎么啦?”
赫连婧凝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奇地贴面研究了片刻就冲着罗婉茵嚷道:“娘亲,你快过来瞧瞧,小姨母好像是在害羞呀!”
这声响太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其实自踏入暖阁的那一刻,沉溪便明了赫连武为何如此执着地欲邀他过府一聚,原来竟是摆了场鸿门宴等他来赴。
“沉某区区一介人微望轻的布衣,倒是劳烦赫连家主这般费心款待了。”
赫连武早料到沉溪会有不适逆反,当下不慌不忙地为自己圆场:“沉大夫此言差矣。我确实是有拉拢你的心思,可也犯不着拿我夫人的嫡亲妹妹作饵。今日之事委实是个巧合,你若觉不妥便可现下就走,待日后我寻了好酒再来向你赔不是。”
沉溪冷眼看着赫连武这一副言笑晏晏的无辜模样,道:“赫连家主若只是想我作陪,那不如随我一道。我知道一个吃酒的好去处,店家做的醉虾味道极好,想来也不会寒酸亏待了你。”
赫连武笑着与沉溪拉扯道:“沉大夫莫不是在同我讲玩笑话,有妻有子相伴着过年节才是人生快事,若与你一道寻了吃酒的去处又算怎么回事?我今日请你来真的只是单纯想邀你一起喝杯薄酒罢了,你这般较真倒叫我有些下不来台了。”
罗婉茵不知好好的两人怎么突然闹起了争执,于是唤来赫连婧凝与她小声说了几句,随后向着赫连武的方向推了她一把问道:“记住娘亲说的话了吗?”
“嗯。”
“去吧。”
赫连婧凝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可爱无比地双手朝沉溪张开求抱抱。沉溪一时困惑,这小娃娃莫不是认错了人?
“叔叔抱。”
“……”
沉溪无语,果真是赫连武的嫡女,这扮猪吃老虎的脾性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赫连武好整以暇地瞧着小女儿向沉溪撒娇,没有一丝要插手的意思。赫连婧凝见沉溪依旧无动于衷地站着,撅着嘴不高兴地扒住他的小腿道:“凝儿想要叔叔抱抱。”
“……”
沉溪被赫连婧凝缠得无法脱身,只好揽了她的膝弯将人抱起。赫连婧凝计谋得逞,灿笑着吧唧一口亲上沉溪的脸颊:“叔叔,凝儿饿啦。”
“……”
稍远处有人‘噗嗤’一声笑了,沉溪眉目微沉地抬睫望过去,那人甫一触到他的视线便机灵地垂下脑袋,故作镇定地转着指间的孔明锁与怀中的小女娃说着话。
柳真真边听边偷眼往门边那儿瞄,小小声地与罗婉菲低声打报告:“小姨母,那眼生的叔叔还在往这儿瞧呢。”
罗婉菲暗暗叫苦,心道这人怎得如此小气,她只不过是笑话他了一声,他竟一直盯紧了她叫她好生尴尬,枉她适才还在心底夸他是世间难得的翩翩佳公子,对他有那么片刻的小鹿乱撞。
沉溪抱着赫连婧凝欲将人还给赫连武,小娃娃却不依地赖在他怀里哼道:“凝儿不要爹爹,凝儿就要叔叔陪凝儿一起用膳嘛!”
“不准胡闹!”赫连武严肃着脸威喝,转而略感抱歉地与沉溪道:“凝儿被我和她娘亲宠坏了,还望沉兄莫怪。”
赫连婧凝侧身枕着沉溪的颈窝,听了赫连武的话乱没形象地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大人们指使她卖力扮乖不算还要对她多番挑剔,真是好讨厌好麻烦哦!
“沉大夫便是留下来与我们一同用膳吧。”罗婉茵走近道:“老太太知夫君除夕夜想要宴请沉大夫,特意派人送来了沉大夫爱吃的炙羊肉。”
再推托下去就真是矫情了,于是沉溪便无可无不可地抱着赫连婧凝入了席。那头罗婉菲牵着柳真真安静地在沉溪右手边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个柳真真,沉溪抬眼望过去,就见她欢喜地拾箸夹了筷鲜笋片放进柳真真的碗里,低头温柔地催促她吃饭。
如有实质的目光时不时地往罗婉菲这头掷过来,好好的一顿除夕宴叫她吃得身心俱疲,连最爱的海鲜锅子都没吃几口她便肚腹饱涨地搁下了玉箸。罗婉茵颇感讶异,边夹了只大虾过去边道:“刚才不还闹着想吃我做的锅子么,现下怎么吃这几口就饱了?”
罗婉菲推拒回去,脑袋靠上罗婉茵肩头撒娇道:“哎呀,兴许是下午点心吃太多闹积食了。”
“都说了让你少吃些的!”罗婉茵气恼:“都快要及笄的人了,还跟个小丫头似的贪玩贪吃,真是比凝儿还淘气!”
赫连婧凝不防被点名,抬起吃成小花猫的脸蛋冲罗婉菲开怀道:“小姨母,真淘气!”
“小坏蛋!”罗婉菲作势要捏赫连婧凝肉乎乎的脸蛋,小丫头伶俐地捂住脸往沉溪怀里躲,嘟囔着乐道:“捏不着捏不着,小姨母捏不着!”
“呀!”
“……”
“……”
做错事的两人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互相瞧着对方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倒是当事人之一的沉溪镇定垂眸,认真查看了石兰团狮纹长袍前襟上赫然染上的几丝赤酱色污渍。
大概是沉溪沉静如水的模样无形透出了几丝严肃,这当下还没开始发难呢团坐在怀里的小人儿就瞅着他害怕地努嘴要哭,一旁的罗婉菲更是心虚地低头绞手指作鹌鹑状。
罗婉茵瞅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忙命人去缴了块湿怕子过来递给沉溪。
赫连武抱过始作俑者,一巴掌轻拍上赫连婧凝的屁股,严肃着脸训斥道:“凝儿还不快向叔叔道歉?”
“呜呜呜,叔叔对不起,凝儿不是故意的,凝儿就只是在同小姨母玩闹而已。”
罗婉菲愕然,这小丫头倒打一耙的功力实在是‘妙极’,明明是她调皮捣蛋误伤的沉溪,怎么现下倒全推成是她的错了?
沉溪抬了眉睫向罗婉菲那儿望过去一眼,继而才耐心地拿着湿帕子替小丫头擦干净沾满酱渍的白胖指头,“莫哭了,叔叔不怪你。”
“真哒?”赫连婧凝两手攥在胸前,吸着涕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沉溪。
玉葱似的长指擦过小娃娃的下眼睑,“嗯,再哭待会儿眼睛该疼了。”
赫连婧凝破涕为笑,嘟着小嘴亲上沉溪的侧脸,“叔叔你真好,凝儿好喜欢你!”
赫连武刮过女儿的琼鼻,笑骂道:“小机灵,就你最会讨巧卖乖!”
罗婉菲神情紧张地待在一旁,见这小插曲总算是揭过去了才松了口气地抬箸继续挑着锅子里的鲜虾吃。罗婉茵暗恼她不通时宜,手肘轻撞罗婉菲引她看过来,伸手指了指赤枣乌鸡汤低声与她道:“还不快给人家盛碗热汤?”
罗婉菲呆呆地咬着半只虾子露出困惑的神色,那人不是都说不怪小坏蛋了么,怎得还要她伺候赔罪呀?罗婉菲委实有些不太乐意,却叫罗婉茵杏眼一瞪,迫于她的气势只好盛了碗汤端给沉溪,“天寒夜冷,沉大夫喝碗鸡汤暖暖身子吧。”
罗婉菲特意舀了只大鸡腿进去,再铺上满满的赤枣,端过去的时候还冲沉溪笑得特别的温和友好。
沉溪抬眼冷漠地瞧着笑得灿烂的罗婉菲,又顺着她的手腕去看那碗要满溢出来的鸡汤:“谢罗姑娘好意,只是沉某不爱吃赤枣。”
“……”罗婉菲是个孩子气重的,当下便不高兴地微撅着嘴瞅住沉溪,暗想这人真是好不知趣。
沉溪却不着恼,不动声色地将碗盏推回给罗婉菲道:“赤枣益气补血,还是给罗姑娘吃得好。”
罗婉茵没错过沉溪眼中一闪而逝的逗弄之色,暗叹自家小妹以后准是被沉溪拿捏的死死的,却在瞧久了二人那般来往后陡然又多生了一丝艳羡感慨。
一顿饭吃到屋外又落起了细雪,赫连武起身走到窗边半推开窗子往外瞧,如絮的雪花自漆黑天幕处簌簌而下有渐急之势,想来一时半刻无法停歇,于是便与沉溪商议道:“这雪恐怕会下一整夜,今晚你不如在我这儿住下,待明日用过午膳再回去也不迟。”
罗婉菲以为那人定然是会拒绝的,这般想着胸口却无端端升起几许无法言说的烦闷,只好故作轻松地探手拿了个芙蓉包来吃。
“那沉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罗婉菲听闻一口点心哽在喉头,呛咳地脸都红透了,慌忙央求罗婉茵递茶盏给她。罗婉茵心急地一边替她拍背顺气,另一边扬声唤来梓秀速速上茶,“好好地怎么突然就噎着了?”
罗婉菲扬了扬手里的包子,接过茶咕嘟咕嘟地一阵猛灌,等终于把东西咽下去了才擦着眼角呛出的眼泪道:“怪我点心吃太急了。”
“你!你真是要急坏我!”
罗婉菲也知自己不对,讨好地央着罗婉茵别生自己的气。
赫连武眼见此刻时辰尚早,便乘兴邀沉溪一同去书房围桌对弈。沉溪无可无不可地随赫连武出了厅堂,在将将要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却突感有道令人无法忽视的视线追随过来,他顿下步子回眸,见罗婉菲做贼心虚般地埋头躲避,微拧了眉心似是有所思虑,不过也只是顿了那么片刻便重又面色如常地跟上了赫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