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樟话音刚落,宋远哲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凝重了起来,这男人低头喫了口温茶,长睫掩盖下的眸眼,复又生出了几许冷冽。
“你说你对政治不敏感,看来是谦虚了。”
“宋二这是谬赞,要不是为了招架你这样的人物,我一个戏子,哪来的胆色,敢去过问这些?”
见对面放下的茶杯里,液面已无觉间下掉一半,程念樟便顺手提壶,帮他又再添满。
动作时,这人嘴里也不落空,视线盯在倒出的热水,自然续接道:
“当年他在海南任职期间,把星岛这块地特批给了傅云。可未曾想世事捉弄,你母亲还没来得及在星岛动土,这位就右迁到了川渝,而后仕途大顺,一路回至中央,也无暇再顾你们傅家……”
眼看水满将溢,宋远哲赶紧伸手将他挡下。
“我刚才提醒过你,不要扯这些没用的,有话直说!”
“哦?那看来这段往事,宋二你应该是清楚的。”
程念樟刚才话头故意绕远,不过是在探索傅云是否会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事事透底,全然信任。
而宋远哲给的反馈,没显露出半点好奇,只有明显的不耐。由此,大抵就能摸出这对母子的连心程度,肯定是比外人看来要紧密不少的。
“你不用和我多炫耀你消息的灵通,叁国里杨修怎么死的,你读过书,应该也晓得。犯他人忌讳者,不是蠢,就是坏……凭你程念樟的手腕,再怎么也轮不到前者吧?”
这是句文雅的威胁。
大概是性格使然,宋远哲的处事向来十分诡异,平时嘴上不是弄死这个,就是搞掉那个,也不见有什么口忌。可到了真正杀伐的时刻,却又开始讲起上位的姿态,在生死前弄雅,彰显的全是对他人命运的蔑视。
“你想多了,闲聊而已,没犯你忌讳的意思。”
“呵,小人得志。“
程念樟听他嘲讽,没有在意,只轻笑着放下了水壶。
“星岛这块地,往南延伸多远是南沙珊瑚群礁的观测站,这个你知道吗?”
怎么又扯到了珊瑚头上?
宋远哲听言怔怔,拇指下意识地拨了圈中指的素戒,吹茶未答。
他不回,程念樟便自问自答地说给他听——
“我没记错,应该也就叁海里不到。”
“说过不要扯远,你是听不懂吗?”
“远吗?无论按照当年国土资源部门披露的白皮书,还是当地的环保规划,星岛周边都不适宜商业和文旅项目。当年傅云拿地已经是步走钢索的险棋,更不要提现在项目里那些新加出的填海内容。你们在标书里说要对标恒大的海花岛,但估计是在澳洲待太久了,对国内目前的情形并不了解。这边我帮你科普一下,如今这碗子孙饭,可不像当年那样,是想吃就能随便吃的东西。”
成大事者,需有纵观全局的本事。
星岛与周边相比,落后的根本原因,就是地处国家级生态保护区的辐射范围。沿海开发受限,无法形成业态,加之保护伞的遁离,使得傅云拿的地,在当年批下后久久都等不到开工的时机,最终变成块无用的废地。
程念樟看待事物通透,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根本。
宋远哲本以为这人会揪着行贿,在法理上大做文章,却没想他竟能看得如此深远。
“你功课做得挺足,不过程念樟……这块地当年下批的文件里,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目前我们所有开发也都在许可范围内进行。环保标准年年都会变,但契约就是契约,在商言商的事,我做得又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只是相信你应在海南当地也见过了不少房企的高层,他们对政策和地块的认知,肯定比我深刻。不出意外,越是高屋建瓴,政商融洽的公司,对这个项目就越会选择回避。目前就我了解,有意向的,大多是像泰合这类想要进军内地的港企。只是这批港人向来钻精,要想年底前谈拢,并没你设想地那么容易吧?”
“……”
沉默。
宋远哲甚少体会过这种棋逢对手的焦灼。
现在看来,程念樟其人,比他原本想象地,还要难搞许多。
“张晚迪也不是傻子,你的手腕人脉都是她给带出来的,你能想到的东西,她难道会想不到?这女人可没黎珏和罗生生那么单纯,靠点床上的枕边风,就能让她蒙眼不分南北。”
听他又提起罗生生,程念樟原本带笑的眉眼,于几不可察间,急蹙又放开。
“人在特定环境里,都会有些误区和盲点。刘安远早前用尽手腕,想拉她入到日泽湖的瓮里,玩招声东击西,来剪她安城的羽翼。张晚迪机警,早有了感知,当下是肯定不会再入局的。”
“既然不想入局,又怎么会来看上星岛?”
“你不懂他们夫妻,刘安远野心已经昭然了,张晚迪还会和他分岭而治吗?那肯定是找到机会,就要与其拼抢的。这女人现在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你不如先尝试接触一下刘安远,经济学上“白衣骑士”的概念,你学金融的,应该不难理解。”
程念樟说得道理很简单,拉人入局,再哄抬市价而已。
都是聪明人,宋远哲听后一点就透。
“张晚迪也算是你半个恩公,你就这么把她卖了,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一点。”
“恩公?宋二你可真会说笑。”
“要不是她在,当年黎老可是差点就要把你给毙了的,你忘了?”
“不谈其他往事,要不是她,当年宋毅也跟着一起就被黎秋正作掉了,哪还有今天这么多事,你说对不对?”
宋远哲撇头失笑。
“这么恨啊?”
恨到想同归于尽。
“彼此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