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贤元年冬至的时候,盛姿于含元殿上位,接受百官朝拜。
大多数朝臣对于这位新后虽然算不上多拥戴,却也是颇有好感。
能在皇帝顾及不到的地方,为含冤官员求情,是那些经历了和兴帝晚年多疑和江都王谋反案后的朝臣,极为需要的存在。
是而原先对于盛姿昔年在好颜馆缘路坊的旧事揪着不放认为不妥的,在启斐的态度和盛姿的平冤举措下,朝中也无人敢再面提。
虽然皇后上谏平往年冤案有涉政之嫌,但比起那些让那些蒙不明之冤被举家流放甚至处死、并祸及子孙的同僚得以昭雪,这么点小事简直微不足道。
自然了,仍有部分顽固的臣子认为仍是不妥,但这么点声音在绝大多数朝臣的谢恩声中,如海面溅起的水花,微不足道。
毕竟就是有这么一波臣子,说才干也没多少,但就是那么一根筋地顽固,守着一些自以为的道理想说教皇帝。
盛姿不理会这样的人。他们翻不起风浪,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也有用。
其他大部分还是觉得比起前几任恃宠鬻官的皇后,新后所举起码还称得上尽了匡谏之职,若日后行止有不妥,再参就是。
至于不合古制?武丁中兴的时候还有妇好之功呢!
周济朝着朝服站在百官先首,连太傅、定国公盛修都位列其后。
这等安排,是皇后特意要求,为敬重先帝所委的顾命大臣,意在以国事为重,而后其家。
周济朝站得昂首挺胸,他老当益壮,神情中略有几分忠正意满之情。
毕竟众人皆知,他曾在秘书省一并教导过帝后,托大点也可称受学生孝敬。
启霁站在亲王之列,离秦王只隔了几个辈分较高的亲王。
巡按郡县的事办得漂亮,不仅整治了几个酷吏,在南方冻灾之时,还顺便令朝廷命赈济灾民。
启萌在启霁身侧,偶尔看及他却发现他根本不瞥一眼,神色越发地莫测。
赵敞无意中抬头望见启霁,忽然想起当初去江都王旧宅押解他时的癫狂。
这吴王当初作皇子时远不如晋王,今日却可说云泥之别。可叹同人不同命,实在是运好,所交好的兄长登基,也就忽然间从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变得炙手可热。
原以为地位虽变本性难移,没想到皇后妙手,竟真把这泥糊上了墙。
戴廷看着在另列的赵敞,眼底思绪万千。
与赵敞这种势头正盛的世家不同,戴氏早已衰落,除却他父子二人,朝中再无枝蔓。
在至尊还是越王的时候,他和赵敞就已经不对付了。
骄矜的世家子弟觉得他行事狠毒不择手段,又怎会知道他这样无所凭借人的辛苦?世家的脏事又少了?
他是皇帝亲信,虽说年初受封时被赵敞压了半头,人家正四品上他是正四品下,但是架不住他是亲卫府中郎将,远近不同。
十二卫的人不少是先皇任的,忠于皇室,有些则是如他一般,在皇帝为皇子时所用,后来封进去,除去资历家世极好的,最高的就是他了。
年中的时候,因为受命支持新后,后来又挑了个日子封了从三品左卫将军和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可谓狠压赵敞一头。
谁知道这厮没过多久凭着皇后转头居然进了东宫,作了太子宾客!
戴廷把情绪锁在眼底,一贯阴狠的脸上此刻除了朝拜的喜气大多都是平静。
自然是要忠于皇帝的,可有时候……人不能死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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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郊树林。
兰湖一身不起眼的装扮,带着斗笠,背了个小包袱,冻地在原地跺脚。
远处传来马蹄声,她远远望过去,正是褚云光的身形!
她挥着手跑过去,“云光!褚云光!”
褚云光听到声音那一刻几乎觉得幻听,然而还是勒住缰绳,四下往去。
直到看见兰湖,才调转方向,在还有三十几步时下马奔去。
“阿湖!”他大步奔过去把兰湖紧紧抱在怀里。距上次一别,已有一年零二十天未见了。
他松开手臂,仔细地看着兰湖的脸,一眼一笔,像是要把人刻进心底:“你怎么在这送我,等了多久冷不冷?”
“看不出来吗,我不是过来送你,我是要和你一起走!”兰湖的眼睛亮晶晶地,装满了热切与欣喜。
褚云光移开视线:“不,阿湖,我去的地方不仅苦寒,时常还有外族寇境,你不能去!你还是留在京城……”
“我才不要!我不怕这些,我也可以提刀练武,就算打不过,跑也不会拖你后腿!我才不等,何况,你…不怕我嫁人了?”兰湖眼珠一转。
“当然怕,但是我也不想因为我不确定的前途耽误你。”褚云光垂下目光,“若我还能回来,即便你嫁人,只要你不爱他,我想尽方法也让那人与你合离!”
“那你不怕我生了孩子,虽然不爱,但是为了孩儿不肯与你走?”她气哄哄。
“……若是那人对你好,你幸福,我、我……”兰湖一把堵着了他的嘴。
她实在气急了:“褚云光!你能不能拿出点勇气来,你这么果决的人怎么一说起这个就犹豫退让起来,难道你就不信,凭你的才学,能闯出一番天地,不需要别人就能让我幸福!”
“我自然相信,可我不能拿你的日后去做我的赌注!”
“褚云光!你这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告诉你,最后告诉你一次,我只要你,今生今世只要你!我爱你,也喜欢爱你这种情绪,从不后悔!我虽然不如阿姊高洁蕙质,也没有阿姿那么聪明,可我的眼光比她们都好,比她们都有勇气。我从来不做后悔的决定,做过的事也从不后悔。是福是祸我都认了,生还是死,我都和你在一起!如此,你还要让我走吗?”
兰湖的眼睛亮得似有光芒,她娇美的面容上满是勇敢,吸引人移不开视线。
褚云光哽住了,再多分析利弊的话在这样的目光中也说不出口,他紧紧抱住兰湖。真是奇怪,她明明是身姿单薄的,但在她身边,却总能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勇气,支撑起信念。
她这个人,如她所言,虽然不像她两个好友那么巧智多慧,却总如炽热光源,温暖周围,能让人在其中汲取能量。
“你赢了,我们一起走,行路亦或白骨,我的手都与你牵在一起!只要我还在,我的一切荣光都与你共享。我俸禄一斗米,你吃一斗米,我俸禄两千石,我们共受两千石。”
兰湖坐在马上,悄悄靠住褚云光的胸膛,她目视前方,不去看他红成一片的白玉面庞。
马蹄哒哒,尘土飞扬间,飘过几句对话。
“阿湖你这么走了,兰尚书那边怎么办?”
“我留了信,就让他们说我病了去乡下养病。等过些天阿姿知道了,肯定明白我和你走了,若有什么她会帮我担着。是她小时候答应我,会帮我得到幸福的!”
“你呀,谁都拿你没办法!”
“嘶!不许敲我,是她不仁在先嘛,哪有说让人历练给个七品小官的!她分明就是打算扔你在外面待个三五年,我都听阿耶说了,哼哼,我要让她知道,我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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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名号确实好用,盛姿靠着东宫各缺,真是笼络住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兰湖的父亲郑侯兰华。
盛景门生现在不大可能为她效力,两厢还都信不过,但盛姿也还算知足,毕竟再加上各类领她的情下去赈灾的官员,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她从前从不主动留心各类官员,长安太大,有些官见过一面却认不出来实在太平常不过。
她幼时的交际圈都是显贵,如今却要时时留心,哪处有什么可用之人,再理一理那人边角,看看能不能用。
外族在朝廷做官,一向各有利害牵扯,但总体来讲还是依附皇帝。只是这些人大部分还是先帝提起来的,如今先帝去世,倒留出了空子。
盛姿靠摸着那列的线,也逐渐理清这团乱麻。
她心里一直拉着一根绳,绷得紧紧。
她知道,时间紧迫。
秘书省和国子监新来的一班人里,有明算成绩极佳的,其中不乏善于算学之人。
这本就是启斐极喜爱的,昔年在府宅卧薪尝胆时亦不曾舍,他本人在此领域也极有天赋,与之常相讨论之下,越发沉迷算学,许多事都交由盛姿处理。
盛姿如今看似有权在握,但她清楚晓得,总会有那么一个点,朝臣们攒积够了不满态度,恰遇上天时地利,便集体反击。
这一定不会太容易过去的。她要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地布下自己的棋子,把这些人往她的局里引。
只要她熬过去,那她欲实际操管朝廷的行动就无人能阻止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