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海的告别式办在她父亲的家,江语凝在那里再次见到她的母亲。李母带着李宸煒迢迢千里从台南的乡下北上,却来不及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江语凝觉得她整个人都消瘦了大半,本就不甚丰腴的脸颊凹陷了下去,头发也花白的几分,李宸煒一如既往的安静,他蜷缩在母亲的身边面无表情,安静地摆弄着手指,额头那道裂口似乎又隐隐渗出血来。
也是在那里,江语凝睽违两年再次和张逸光碰面。他走到她的面前,生疏地和江语凝寒暄,而她大多沉默以对。张逸光知道自己也曾是伤害她的共犯,心中始终有一块疙瘩未解,而如今李宸海不在了,即使可能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张逸光还是选择说出口,他认为自己只是自私地想要赎罪。
「江语凝。」张逸光低下头,对上那双了无生意的眼睛,「毕业那天在吉他社办,我没有对你说出的话,虽然现在讲为时已晚,但我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江语凝缓缓从空白的思绪回神,她伸手探进包包,拿出一张揉皱不堪甚至已经泛黄的纸条呈到他的面前,张逸光平摊时映入眼帘的是恣意奔放的字跡:
「成为自己所想的样子吧,自由地。」
他顿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逸光,你知道吗?我一直把十六岁那年你给我的话带在身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人会希望我能够自由地成为我所想的样子,即使后来你问了我那些问题,我也相信有谁可以接纳真实的我。」江语凝的声音颤抖而沙哑,「你曾经问过我,『这样的爱是正常的吗?』,其实在那之前我每个和小海待在一起的时刻,我都会问自己,这样是正常的吗?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问,我很希望那一切只是我虚幻的感受。可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即使真的很微小也真的很平庸,我却感到很快乐,所有感受都是真实的,连爱也是。张逸光,小海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成为我所想的样子了。对不起。」
江语凝转身离开,张逸光愣在原地,他渐渐收起摊开的掌心,即使捏碎了手中那张年少真诚的祝福,也抹灭不去自己带给她巨大的悲伤。往后的年岁里,他知道江语凝会一直记得有人曾经希望她成为自己所想的模样,因为她再也办不到了。
人群中江语凝再一次遇到顏苡莫,对上她一如既往淡漠而冰冷的视线,一瞬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较于江语凝的踌躇,顏苡莫走向她的脚步没有半点犹豫。她拉起江语凝收在身侧僵硬的手,用自己的手掌握住她的,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入江语凝的掌心。
顏苡莫收回手,看着江语凝略显仓皇的神情缓缓开口:「这是李宸海要我给你的东西,她说她没有后悔跟你走这一段路,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因为你有半点耽误。」留下这句话,顏苡莫瀟洒地离开了,转瞬隐没在黑色人海里。
江语凝微微张开收拢的手心,那是一只蓝色的发夹。泪光打在湛蓝清浅的表面如同阳光洒落在海上那样的波光粼粼,也那样的令人不忍直视。她想起那个平凡的暖冬午后,想起昏昏欲睡的时刻思索着的问题,为什么亲手砸毁魏徵墓碑的唐太宗,会在生命结尾抱着那些碎石哭泣?于是她找到答案。
是因为后悔。明明是自己亲手摧毁一段珍视的感情,却在它真的碎裂到难以记得一星半点的美好时,就只能后悔地握着那些碎片掉泪,和她们一样一无所有。
是simon陪着江语凝瞻仰遗容的,他们是唯二见过李宸海最后模样的人。她始终不敢看她最后一眼,因为她知道,那一眼过后,李宸海就会永远离开。
simon温柔地牵着江语凝的手,告诉她小海一定也想看看你的呀。躺在白花里的李宸海平静得像是睡着,碎发被整齐地梳拢到耳后、平摊的眉间诉说着她的无忧、如羽扇的睫毛轻掩、她的左耳有一颗痣。
那天划在她身上的所有裂口,都被完善地修补掩盖,彷彿李宸海一直是那么完整的一个人。江语凝忍不住抬头看着前方那张相片,她认得她的模样,那是他们一起去同志大游行时,simon为她拍下的照片。
相框里没有囊括到的地方,李宸海紧紧牵着江语凝的手。
她天真灿烂的笑着。江语凝看着平躺在面前的躯壳,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安详,想着小海果然只适合笑容。她轻轻地把百合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知道从今往后的人生里,这股香气都不会在思念时,縈绕她的鼻尖了。她用力的呼吸,想用所有力气把这一切永远记得,但是难受淹过一切知觉。
江语凝没有勇气继续送行,她待在此起彼落的啜泣声中等人们逐渐远去。或许有些人走出这个会场,过些日子、过些年岁,李宸海终将从他们的生命里淡去,无声无息但有跡可循,毕竟人心容量是有限的。
但江语凝知道她不会,她知道自己心脏的一角被李宸海带走了,它鲜血淋漓也无法癒合,随着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那些疼痛就会跟着氧气一起被送到全身上下,好让她以这种方式继续记得她。
江语凝离开会场已经是傍晚的事了,她在外头遇见李宸海的母亲。整场告别式李母都表现得相当坚毅,儘管悲伤她也没有在女儿面前掉任何一滴泪,她不想要她走得不安心。
然而此刻她却紧紧抓住李宸煒的肩膀,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宸煒,那是姊姊,你不可以没有感觉,不一定要哭,可是你不能没有感觉……」李宸煒空洞的眼神和呆滞的表情彷彿在宣告着他不在乎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江语凝却觉得他淌血的指甲和额头红肿的裂口,在这一刻却比眼泪还要绝望还要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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