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寧殿内,楚沐与周天恩相对而坐,洛霜坐在两人之间,小心翼翼观察着师傅的脸色,代替周天恩说出内心的想法:「天恩只是想要让母后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什么意思?」楚沐脸色微沉,洛霜有些不忍,却还是开口:「师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些年,陪在母后身边,带给她喜怒哀乐的人,不是你。」
洛霜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轻,却改变不了其如重石狠狠落在楚沐心上。
这二十多年,近半生的光阴,楚沐踏遍大江南北,身在江湖,却心系宫中之人,走得越远,时间过得越久,思念与懊悔便愈发强烈,可他又怎么会想到,怎么会承认,他心系着的姑娘,哪也没去,可曾经热烈的情感已随时间消逝,淡成信上那一笔不再深刻的墨痕?
楚沐沉默着,聪明如他,一点就透,只觉浑身犹如被泼一盆冷水般狼狈不堪。
「我昨夜的承诺,依旧有效,若母后的选择是你,我会帮你们。」沉默半晌,周天恩忽地出声,坚定的目光望向楚沐,后者思绪飞快,恍然问:「你和皇帝…...要了什么东西吧?」
「是圣旨。如若母后的选择是你,圣旨上会写下母后的死讯,保你们顺利出宫。」周天恩頷首肯定楚沐的猜测,瞇眼假想着未来的可能,从容道:「我已将玉璽与礼部握在手里,待母后决定,我会让人用最快的速度宣旨,护你们出宫,等父皇发现时,你们必然已出虹都。」
「那你怎么办?」楚沐不太懂周天恩是怎么从皇帝手上拿到圣旨的,下意识担心起后续,不过被担心的对象嫌弃地笑了一声:「我既能出此策,自然能保自己和霜儿安然无恙,你还是想想若亡命天涯,你该怎么护住我娘吧。」
「你放心,若出宫,我必会用性命护你娘周全。」楚沐认真地承诺,周天恩不可置否,只轻轻一笑,两人算是完成了一个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约定。
只是这个约定需不需要兑现,端看两人生命里举足轻重的女子如何抉择。
「我和霜儿今日夜里会去椒房殿,亲口问问母后她的想法……也让她明白我的心意,不必顾虑我。」
三人商议着,原本诸事抵定,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在楚沐离开之前,恰好遇到一位从椒房殿来传讯的宫女,她将一封来自皇后的信转交到洛霜手里后俐落离开,而拆开后赫然看见的是夏凊的传话-致清,亥时椒房殿一见。
「这是什么意思?清?」洛霜一头雾水,却见楚沐闭上眼,嘴角微扬似在追忆,语带幽幽情思解释:「沐取水,凊取青,合为清。取义-情如涌泉,清而不浊…...这是写给我的,她邀我今夜一见。」
*
月光如水,夜色微凉,椒房殿的主人独自立于窗前,任由冷风自未关的小窗透入衣襟,却未觉寒冷,相反的,似乎只有足够寒凉的风才能令她热烈激动的心平静下来。
倚窗望月,回忆阵阵,夏凊曾在年少的许多夜晚里像此时此刻一般等待着,恍惚间,似乎让人觉得这数十年的岁月就如风一般,风去无痕,未留丝毫痕跡,她是荳蔻年华的大家闺秀,而他是偶然相逢的江湖少侠。
发愣间,一道身影跃入月色,落入视线,那人方跳上屋簷,便已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于是身形微微一顿,随后毫不犹豫地朝窗前跃下,落地无声地站定在夏凊身前,洒然一笑:「不冷吗?快进屋去,莫着凉了。」
过于自然的语气令夏凊心头一松,忍不住莞尔一笑,并侧过身示意对方进屋,而来人-楚沐从善如流地翻窗而入,还顺手关上了窗。
夏凊凝望着面前随岁月而愈发成熟的男人,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楚沐周身尽是时光沉淀后的风采,看着这样的他,原本准备许许多多的话竟如鯁在喉,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句:「楚哥哥……我……」
「别说了。」楚沐打断了夏凊的话,回望的目光虽温和却带着坚决,夏凊微愣,却见他掏出一包花纹精美的小袋子递给她:「过几日我便要走了,这里面是我炼製的几颗丹药,送给你。今日见你,大约是因为长年待在环境差的宫里,气血不畅,这是我特製的,一年吃上一粒足以,有延年益寿之效。」
愣愣接过的夏凊终于意识到什么,看着楚沐尽是瞭然的眼神,眼泪竟止不住地滑落。
因为她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不用你开口说,他便已领会、了解、接受你的所有决定。
他们曾经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相遇,触摸过彼此最真的真心,所以最了解对方所作所为背后隐藏的真意。
于是,在那封信从洛霜口中读出之时,楚沐便知晓了夏凊的决定。
如果夏凊决意和自己走,她根本不会送出这封信邀楚沐一见,而是会极力避免相见,以求离开时万无一失。
此见,是为别离,是为解释她去留之因,是为这段有缘无分的感情写下一个句号。
楚沐伸出手,轻柔地为夏凊拭去泪痕,并用带点自嘲的语气轻松道:「我真后悔当年没有直接带你走……今日就当是当年的报应吧,我拒你一次,你拒我一次,便算是因果相偿,两不相欠了。」
泪水未随楚沐的温柔与轻松而止住,反是如溃堤的思念氾滥成灾,夏凊伸手握住楚沐为自己拭泪的手,并将他的手放回他的身侧,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对,从此,你我便是不亏不欠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从未对不起我,怪只怪我们并没有相伴一生的缘分,所以,往前走吧楚哥哥......过去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而不管我身在何处,我都希望你过得很好。」
夏凊的目光诚挚而通透,仿佛轻易望尽楚沐的心底,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楚沐终于再不能维持轻松的笑意,而是红了眼眶。
多少年来,午夜梦回之际,楚沐听闻夏凊的消息时,总忍不住想,她会不会怪他?
怪他当年那么轻率地,放开她的手。
一位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嫁衣,流着眼泪,执着地抓住心上人的手,却得到一句「对不起」和对方的仓皇离去。
楚沐日日夜夜都在想,是他辜负了她的勇敢。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她没有怪过他,并且比楚沐更清楚,其实谁都没有错。
若当年楚沐真的带夏凊离开,楚沐的师傅、师妹,夏凊的家人,或许都会有性命之忧。
夏凊比谁都瞭解,她曾深爱过的,那坦荡不羈的少年,做不出带自己走的决定。
只有在孑然一身的此时此刻,楚沐才会,也才能不顾一切地站到自己眼前,说要带夏凊走。
然而,这次走不了的,成了夏凊。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缘分,或因造化弄人,或因阴差阳错,并非桩桩件件都能走向圆满,于是万千嗔痴怨愤由此而来,造就无数痴男怨女。
可有些人,无论能否得到圆满,都不会心生怨恨。
他们会遗憾,会难受,却也能宽恕,能释然,并且继续向前走。
楚沐骄傲又寂寞地想-他的姑娘,便是这样的人。
「谢谢。我也祝你与他,白头偕老。」楚沐深吸一口气,拋下多年心结后,只觉心情轻松许多,凝望着夏凊真诚道。
「谢谢。」
两人相视而笑,此时此刻,楚沐似乎隐隐能明白当年夏凊的心情-很遗憾你没有选择我,但是还是希望你幸福,无论我身在何方。
*
玄寧殿的书房里,一男一女站在桌前,女子看着男子将写好的圣旨盖上玉璽,并妥善捲起,还好整以暇地用精緻的金丝线将之绑起,满脸震惊地问:「你怎么确定母后决定留在宫里了?」
「这不是约了你师傅去见最后一面了吗?」周天恩篤定的语气未能说服洛霜,她不赞同地问:「怎么就是最后一面了?说不定是约着商量出宫的事呢?」
「以我对母后的瞭解,若真是如此,母后只会喊你过去,而不是让楚沐本人过去。」周天恩耐心解释,看着闻言皱起眉头不掩失望的洛霜扬起眉:「怎么?你很希望母后跟你师傅走?」
「这......也不是......」洛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脑中闪过在天蕴楼的窗台边演奏的身影,还有那句「用一生的时光后悔」,心中有些不忍。
「......如果是你,会选择跟他走吗?」忽地,周天恩想起甚么似的沉下脸,严肃打量着洛霜,后者哭笑不得道:「什么阿......」
「是了,比如当年的『我』如果来带你走,那你是不是就跟当年的『我』离开不要现在的『我』了?」周天恩皱起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绕口令似的话成功把洛霜给绕晕:「什么乱七八糟的,当年的你和现在的你不都还是你嘛.......」
「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终究是不一样的。」周天恩饶有深意地打断洛霜,顿了顿又续道:「现在的我,有了很多过去的我没有的经歷、故事,所以会做不同的选择。」
万物轮转,星移月换,宇宙万物皆无法定格于永恆。
天会黑,花会谢,人会老,情会变。
莫道当时情不真,只叹岁月改。
「我明白了。」洛霜会意頷首,后知后觉瞪周天恩一眼:「你是不是故意逗我呢?偏拿自己举例,我还以为你又要吃自己的醋呢。」
「恩......我只想把握每一个当下。不管你的过去是我,还是别人,从今往后,在你身边的人都会是我,这就够了。」周天恩目光定格在洛霜身上,闪着耀眼又迷人的光芒,他的语气很淡,淡的理所当然,他的情意很浓,浓得让人移不开眼,心跳加快。
天黑了,会再亮起;花谢了,会再盛开。如果把握相依相伴的每一瞬间,情仍会变,会变得越来越浓烈。
四目相对,心意相通,分不清是谁的吻落了下来,让两颗更靠近的心相依相缠,彷彿诉说着把握当下,又彷彿说着此生不渝。
*
虹都的永安侯府里,洛雪与洛光在房里面面相覷,皆是蹙眉挠腮,颇为苦恼。
「你说,要不明天我们还是去跟小霜说吧?」洛光提议。
「这怎么开口呀......这都过世这么多天了......」洛雪为难地摇头,两人皆是叹一口气。
「而且,我这下算是知道了,小霜和她娘的感情是真不好。这次死而復生回来了这两天,小霜也从没想过要见她娘亲,而爹和她娘亲没找她也没觉得奇怪。」洛光若有所悟地开口,两人相望一眼,颇为束手无策。
「叩叩叩!」忽地,一声叩门声突兀地响起,两人俱是一惊,由房间的主人洛光前去应门,她好奇地打开窗探头问:「谁啊?」
「是我。」沉稳好听的嗓音自门外传来,一人坚毅挺拔的身影立于月光之下,这时洛雪也探头来看,他似乎有些意外,礼貌性地转过身背对两位,解释道:「我是来找洛光姑娘的。」
「喔~当然,当然是来找光姐姐的,那我,我就先走了......」洛雪朝洛光俏皮地眨眼,而后动作飞快地撤了,方才讨论到一半的「正事」再次不了了之,不过想到昨夜两人讨论至快天明都没有结果,似乎也不意外。
「快进来吧!」洛光打开闺房门,十分自然地招手,刘御忍不住微勾嘴角,从善如流地进门。
「你是第一次来吧?来,你先坐这。」洛光拉着刘御的手走到座椅旁坐下,忽地,脑回路一断,后知后觉地脸红了-我的天!我在做什么!还坐着!我应该要先问他怎么可以半夜来姑娘闺房吧?
现在矜持还来的及吗?
不过下一瞬间,比洛光更不矜持的举动由刘御做了。
只见他长臂一揽,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难得情绪不稳地开口:「不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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