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思乱想了,说不定它根本不是买给你的呢?”
人烟稀少的图书馆一角,一名身穿短袖短裤、手里还握着一大杯冰咖啡的俄国女孩小声说道。放假后不久,学校左近的咖啡厅、餐厅乃至酒吧都暂停营业(圣诞节嘛),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地方安全又便利,可以时不时的跟朋友们见面碰头。
图书馆一共三层,二层的最左侧、圆桌讨论区边上有个小小的半自助饮料窗口,因为是内部经营,会一直开业到圣诞节当天。现在是休息时间,安洁莉娜很没形象的将自己盘成一座金字塔,瘫靠在塑胶椅背上,胸口还别着一只小小的服务员工牌。
我们曾经是同事,我的意思是,大一和大二年级我在一楼的校内咖啡厅打过零工,每周三、五和她一起负责收银。这位女士身高接近一米八,长相妍丽、心直口快,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奈何安珀……具体来说是詹姆斯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艾达怀疑他与同公司的某个女性职员有所瓜葛,目前正在收集证据,准备强行离婚(意思就是要他净身出户,否则就提请诉讼),他们俩的儿子,年方四岁的杰弗里小朋友被无情丢在了莫里森家的老宅,这下安珀不得不回家过节了。和我一样,她已经荣升为大学三年级生,实习、毕业、考试,每天忙的满头包,我实在不好意思用‘你说我哥哥为什么还不向我求婚’这种小事打扰她,不得已之下,临时抓了安洁莉娜当壮丁。
——这位女士的声带根本不受大脑控制,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忍耐住跳起来大声反驳的冲动,我尽量平静的翻开一本板砖名著,这是刚才随手拿的,里面每一个单词都具有很强的催眠效用:“不可能。”
戒指我偷偷试戴过(……),就是我的尺寸无疑。而且不论款式、设计抑或主石的颜色、切割,都很明显是我喜欢的类型,它不可能不属于我。
“这么有信心?”人高马大的金发姑娘不解极了,用一种饱含怜爱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一直住在一起?”
哥哥没毕业的时候偶尔会来接我下班,同僚上司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感情不错的男朋友。彼时我们没这么熟悉,不会把隐私或细节拿出来讨论,大家只知道我们‘感情不错’而已。
“差不多三年了。”我估算了一下,“这期间一直住在一起。”
“哦,恕我直言,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们这些英国姑娘,”她夸张做作的翻了个白眼,拿起咖啡狠灌一口,言谈间颇有点儿‘萨曼莎,我以为你能做得更好’的遗憾和优越,“每天做饭、洗衣、扫地拖地,晚上还得陪他上床,这样的恋爱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能理解你们俄国的女孩,”装模作样的阖上书本,我对她露齿一笑:“照你的意思,你们单身时做饭、扫地、洗衣都可以放手不做?我认为两个人一起生活,快乐的部分在于分享,分享情感、分享见闻、分享烦恼,他带给我的慰藉和幸福可比一台扫地机器人多的多得多。”
哥哥和我都算是爱干净的那类人,用完东西会立刻放回原处。每天早上他起床时会顺手把我的早餐也做好(当然,我猜更主要的目的是督促我早起),然后我洗碗,有空的话再把衣服也洗掉,午餐自行解决,下午四五点时商量一下,谁回家更早就由谁买菜做晚餐,周末一起逛街吃饭看画展。偶尔我也会去朋友们的派对娱乐消遣,但比起高中时彻夜泡吧、舞会不断的生活,我还是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那你在犹豫纠结些什么?”安洁莉娜短促的笑了一声,我总是难以分辨她到底是在挖苦别人还是单纯的表达想法:“你爱他,他也爱你,再说你现在的生活和那些已婚女性有什么分别?”
婉拒了史蒂芬张的圣诞舞会邀请——这位先生是我们中文兴趣小组的组长,同时也是一名社交狂热分子,几乎每一个叫得出名字的节日都会组织派对,邀请大家去他的公寓通宵狂欢,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情绪回到家,那些困扰我的不安和焦虑都不知所踪了。
是啊,说的没错,结婚与否能对现在的生活造成多少影响呢?我们早就住在一起,生活习惯无须磨合,家务、三餐也早有默契,除了从‘克拉克小姐’转变为‘克拉克太太’,我不认为这场婚姻(咳咳,如果、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会造成什么颠覆性的改变。
它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呢?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听到这儿荔枝激动起来,双手虚握成两个小小的拳头,急促但轻声的不断敲打着被子和床单,“然后爸爸就向你求婚了吗?求婚就是你们两个一直生活在一起?”
“可以这么解释。”我不打算把婚姻讲的太深刻,现在的她根本不可能听懂,“不过爸爸没有立刻向我求婚,这些事情、我的这些想法他当时并不知情呀。”
“哦……”听众肉眼可见的沮丧不少,大概是在替她爸爸可惜,“你应该立刻告诉他的。”
“你说得也对,”顿了顿,我决定卖个关子,“那年的圣诞节下了小雪,我们都没有出门,我烤了鹌鹑,炸了一些鹰嘴豆泥、新鲜香菜、大蒜、柠檬、和孜然做成的中东素丸子,还有贻贝汤,艾瑞克负责装饰那棵很小,嗯,大概只有你这么高的迷你杉树,加拉瓦叔叔送来了一个很好吃的酸奶石榴挞,那天我们还开了红酒……”
正常来说,以我的酒量,这点儿酒精是绝不可能使我头晕目眩或神志不清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理作用,吃完甜点、拆完礼物之后我就是趴在他身上不肯动弹了。
艾瑞克非常谨慎的不敢乱动(有一说一,我的酒品确实不太好),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梳理我的头发:“还难受吗?”
我摇了摇头。窗外灯火通明,客厅的电视正播放一部上世纪的黑白老电影,大概是怕吵到我,哥哥把音量调的很低。去年开始我们就不再回家过节了,他工作繁忙,我也课业缠身,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想念妈妈,想念我们长大的那个家。
被他温柔的抱着,我忍不住低低叫了他一声:“艾瑞克。”
“嗯?”
“爱你。”
他有点无奈又有点得意的笑了:“我也爱你。”
外面开始放烟花了,此刻伦敦大桥上一定挤满了人,我趴在他肩头:“艾瑞克。”
哥哥可能以为我想吐,轻柔的拍了拍我的背:“怎么了?”
“那个戒指,你打算什么时候拿给我啊?”
他明显愣住了,动作戛然而止,甚至罕见的手足无措起来。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局促,更多的是‘居然被你发现了’的懊悔和怅然:“你看到了?”
我莫名有点气闷,难道你压根儿没打算让我看到?‘说不定不是送给你的’,安洁莉娜的话语不合时宜的浮现在脑海,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如临大敌般坐直身体:“我不应该看到吗?”
“没有、不是,你小心,摔下去很疼的……”他尴尬万分的挠了挠鼻子,声音也骤然变低,“还有一些法律上的手续没有完成,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发现。”
法律上的手续?迎着我傻乎乎的目光,克拉克先生尽职尽责的开了一堂法律知识小讲座,总的来说就是,我们目前在法律上仍属兄妹关系,如果要结婚,必须先将他的或我的户籍(?),身份(?)调离克拉克家(期间还有一些别的复杂程序要走,我没听懂),只有当这些全部办完,我们的婚姻申请才会被政府受理,正式从兄妹变成夫妻。
“那你……或者我,需要改姓吗?”我比较担心这个,当了二十一年萨曼莎·克拉克,我已经无法想象自己顶着别的姓氏是什么光景了,肯定怎么读怎么别扭。
艾瑞克用一种关爱弱智的眼神看着我:“甜心,全英有至少两万个无亲无缘的陌生人与你同姓。”
“……哦。”
尴尬的沉默了一会儿,哥哥突然问我:“你喜欢吗,那个戒指?”
迫切需要找回一点场子,我故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一般吧。”
“什么时候发现的?”这家伙绝对已经猜出来了!我暗自期待了很久,才会在今天忍不住问他!!!
“昨天。”
哥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把我抱回卧室,从一件不太常穿的毛呢西服的暗袋(……)里翻出那个小盒子,不由分说给我戴上:“订的花还没有到,你先将就几个月吧。”
见鬼,我开始脸红了:“订什么花呀?好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