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终究心疼哥哥,吩咐她下两碗麵给哥哥他们送去。
大锅里水烧开了,噗噗地冒出蒸腾的白烟。姆妈一反平常,就这么坐在厨房一角的板凳上,静静地看着胭脂下麵条。
胭脂只觉芒刺在背,好几次动作不利索差点让滚水给烫了。
麵终于煮好了,简简单单的清汤掛麵,只各卧了颗鸡蛋,几根青绿的菜叶,再滴上几滴麻油,虽无复杂的调味,也是鲜香诱人。胭脂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端起托盘,便说:「姆妈,我给哥哥他们送麵去了。」
姆妈「嗯」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胭脂。
胭脂让姆妈看得心里着慌,才要说些什么便听到姆妈说道:「胭脂,你想不想做件旗袍?」
胭脂愣了。
姆妈很少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更别说是主动问她要做旗袍。
这年代只要身为女子拥有件旗袍并不稀奇,官夫人和明星穿的是量身订製的丝绸旗袍,一般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也穿着样式简单的棉布旗袍,这是一个人人都穿着旗袍的年代,胭脂也不例外。但胭脂虽然长在旗袍店,却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旗袍,从来没有人有空给她做件旗袍,胭脂的旗袍都是捡姆妈穿不下改的。
「我让儒文给你做件旗袍吧。」姆妈说:「儒文,也该定下来了。定下来,也少些胡乱想头了。」
姆妈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是自语,但她灼灼的目光却缠绕着胭脂,让她,一步也不敢动!
胭脂把麵端上楼时,脑袋还是懵的。她是早知有这么一天,却不知这一天来得如此仓促、如此突然!胭脂只感觉心脏蹦蹦跳,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羞,还是一股莫名的茫然无措。
但她又想到,哥哥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呢!姆妈怎突然有这想法?哥哥这大学生身分向来是姆妈的骄傲,姆妈是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耽误到哥哥的学业。一思及此,胭脂又多了几分不安。
胭脂的脚步很轻,在冰凉的地砖上行走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一上二楼先是一个小厅,哥哥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底端,隔壁的房间充作书房,胭脂和爹爹姆妈住在三楼,整个二楼都是哥哥一个人在使用,平常哥哥就算在家也是安静地读书,稍大点声音对这份寧静都像是一种褻瀆。
「──别说你不想『出去』,儒文,我们留下来没有未来。」
浩鸣学长的声音在楼道间清晰地响起,胭脂不自觉停下脚步,藏身在走廊的阴影中。
马上她又听到哥哥回答,「难道出去了就有未来?浩鸣,这世界不会如此简单。」哥哥的声音压抑得彷彿隐藏着痛苦。
「这世界从来就不简单,儒文,我并非这样天真,只是我们若一直困于台北,那又会如何?别说世俗的眼光和缺乏自由的国家,就说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和你的小童养媳──」
哥哥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我只把胭脂当妹妹!」
浩鸣学长道:「你把她当妹妹,她当你是『哥哥』吗?如果父母要求你结婚,你又当如何?就像你的哲学和这间旗袍店是如此相悖离,当你血脉的传承和你所学所思只能二择一,你要怎么两全其美?」浩鸣学长叹气,「儒文,我当然知晓,即便到了异国,我们也无法光明正大在阳光下牵手,但在那一片辽阔的天地,无人识得我二人,我们将不被传统和血脉所绑住,不再有牵绊,可以自由地追寻学术……和爱情。」
浩鸣学长最后三个字说得好轻好轻,但胭脂仍清楚地听到了。
最后只听得哥哥道:「你让我想想。」
胭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敲门,但当哥哥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时,那麵条已经糊了。
胭脂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她那晚她听见了什么,姆妈却没有忘记她说过的话,隔天她便对哥哥说:「你给胭脂做件旗袍吧。」就像吩咐一件小事般,姆妈说得云淡风轻,却彷彿在晨桌间投下一颗原子弹,霎那间一片死寂。
哥哥瞬间白了脸,浩鸣学长却仍有些摸不着头绪。
「姆妈,这事等毕业后再说……」
「不等了。」姆妈放下盛豆浆的汤碗,拿手帕抿了抿嘴,「不差这一两年,儒文,爹爹姆妈年纪大了,你就让我们安心。」
姆妈又笑着道:「就拿那块胭脂锦缎的料子吧,我让你爹给你留着了。」转头对胭脂说:「胭脂不是喜欢吗?你初来我们家,看了人太太用胭脂布订做的旗袍,说是新娘衣,吵着要穿,姆妈因此连名字都给你取做『胭脂』,记不记得?」
姆妈和顏悦色,笑容满面,彷彿那是一段温馨动人的回忆。
胭脂当然记得,可她记得的版本与姆妈不同。她想起第一次看到那大红珠光旗袍是多么惊艷,多么迷恋,手伸着就要去触碰,却让姆妈拿竹枝狠抽在手背上,一边抽还说了,「没教养的东西,粗手粗脚的,埃个是你能碰得?要是将料子勾毛了脱丝了,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她想着手背也跟着抽痛起来,像是这些年伤从来没好过。
「真这样喜欢胭脂布,那就叫胭脂罢,可别连块布的价值也无。」姆妈如此说。
胭脂低下头,默不作声。
姆妈也没要她的回应,继续与哥哥说道:「你和你爹学这多年,也该出师了。我们供你念书到大学,到头来也只求你继承这家店。你还是可以念到毕业,毕业后再为你爹接接担子──此二件事,并无衝突。」
「姆妈……」
姆妈直视哥哥,咄咄逼人,「儒文,胭脂等你十多年,不值你为她做件旗袍?」
事已至此,谁都听出了不对,原本一头雾水的浩鸣学长也沉了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哥哥,大家都在等哥哥怎样回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