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不错,杨子吉顺利以工作的明义,向苳琳约到了詹正信伯父。
清楚伯父刚出院,很抱歉在伯父大病初癒的时候打扰,他诚恳拜託苳琳,说公司想採访着名的企业家,想跟稜克科技的老闆进行简单的一对一访谈,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不晓得伯父方不方便抽空出来?
「你都这么拜託我了,我一定会让爸爸说好。」电话另一端,苳琳听上去很高兴。
「别这样,不要太勉强伯父,如果伯父需要好好休养,那这件事就算了,我再想办法。」杨子吉不习惯拜託别人。
「少来,我知道阿吉你不喜欢麻烦人,但偶而就是要麻烦别人一下嘛。」苳琳很开心能帮上忙:「每次都是我麻烦你,你都不来麻烦我,我都快觉得我们不是朋友了。」
「你有麻烦过我?我不觉得自己有帮过你什么⋯⋯」杨子吉不好意思地捏着手机,他认为一直都是苳琳在陪他。
「你帮的可多了阿吉,上次是谁陪我去福神庙拜拜,你说啊。」
「那么简单的事很多人都可以胜任,而且那也不算帮忙,就只是一起出去而已⋯⋯」和自己提出的请求相比,杨子吉不认为那有什么。
「你又在乱正经了臭阿吉,拜託你有点自信好不好?」
「⋯⋯我尽量。」
「真是的,受不了你。」电话另一头的苳琳用鼻子叹气:「採访的事我等等就去和爸爸说,等确定时间和地点后,我再发讯息给你。」
「对了,时间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透过口袋里写有阴阳眼术式的纸张,杨子吉回头看向吴婆婆淡薄的魂魄,他不确定吴婆婆能存在多久,也不晓得生死课的人几时会来把吴婆婆带走:「最好能在一两天之内,拜託你了苳琳,真的很谢谢你。」
「好啦,我这就去问。」苳琳说完便掛上电话。
听出杨子吉内心的急切,苳琳最后传来的採访时间就在明天下午,地点在稜克科技的分公司。
为准备明天的访谈,杨子吉参考许多詹正信先前受访的节目,他打算用一些老套的问题开场,等暖完场再切入正题。
他花了半天搞出几张假名片,从衣柜拉出没穿过两次的衬衫,该打理的正式衣物就拿去洗衣店烫好烫平。
傍晚,睡前,吴婆婆向杨子吉问起了过去。
「你跟苳琳是怎么认识的?」吴婆婆好奇。
「我们高中是同班同学。」书桌前的杨子吉仍在为明天的提问准备。
「可以多跟我讲一些苳琳的事吗?」吴婆婆遗憾自己无法参与孙女的成长过程。
「可以呀,那有什么问题?」杨子吉乾脆地闔上笔记,只要吴婆婆不嫌他话多,他很乐意耗掉整晚弥补她整辈子。
杨子吉说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在他国小的时候就走了。
他胆小又没自信,不擅长社交,庆幸高中时遇见了苳琳。
因为苳琳,那三年他一点都不寂寞。
应该说自认识苳琳后,他就不再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至少至少,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头绝对有一串号码愿意倾听。
他说苳琳很善良,优秀且从不摆架子。
她会教他功课,会借他笔记,会在男生过分捉弄他时跳出来制止。
分组报告,校外教学,她都会主动找他,从不会让他落单。
逢年过节时,她也会邀他一起过。
他们一起装饰过圣诞树,一起煮过汤圆,一起看过萤火虫,不论他如何婉拒,她总会抓着他和大家一起跑来跑去。
她还记得他的生日,还帮他庆生,送过他一条围巾。
那条围巾他从来没带出门,就怕弄脏或搞丢,围巾本人到现在还埋在衣柜深处当传家宝,全新未拆,外头还套了层防尘套,全世界就那么一条,独一无二,他珍惜得捨不得用。
毕业那天,每个同学的家长都到了,唯独他身边空荡荡。
除了硬性规定、必须放上毕业纪念册的团体照,他找不到与他人一同按下快门的理由。
失去亲人,人生中那些应有仪式感的日子也一併失去意义。
他本想脱下毕业袍,含着眼泪,默默消失在喜悦的人群之中,却被她及时叫住。
「阿吉,我们来拍照吧。」
不过是句简单的邀请,就那么一句话,她就为他的那一天赋予了意义。
暖阳洒落在他们两人身上,阳光映照着他脸上的泪痕,自母亲离开后,他首次站到镜头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杨子吉将放有毕业照的相框递给吴婆婆瞧:「就是这张照片,所以我说苳琳她心地很好,她朋友很多,吴婆婆你不必为她担心。」
吴婆婆以自己的孙女为荣,她和蔼地笑着:「如果她周遭的每个朋友都像你一样,那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未来也要麻烦你多照顾她。」
「没有啦婆婆,真的都是苳琳在照顾我,你太客气了。」杨子吉自认欠苳琳太多。
能帮上苳琳的家人,能帮上吴婆婆,杨子吉心理反而踏实,这是他报答的机会。
入夜,位于老者手中的託梦信再次释出微光,暖光编织成线,将思念导向夜空彼端。
思念传千里,桥前卸牵掛。
一魂一印,一信传心。
月光下,老者的魂魄又比昨天更透明了点,注视手捧信封的老者,再想想自己来不及脱口的一百次,杨子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这对母子留下遗憾。
***
隔天下午,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着装正式的杨子吉进到稜克科技分部的其中一间会客室。吴婆婆的魂魄紧跟在后,她执意参与这次的访谈,以旁观者的身分。
工作人员已为今天的访谈准备好茶水跟点心,杨子吉则做做样子,假装架设好事先租来的录影机。
约定的时间一到,詹正信先生准时步入会客室,分秒不差。
见西装革履的伯父现身,坐在沙发上等待的杨子吉立刻起身,他朝伯父九十度鞠躬,不忘递上准备好的名片。
「杨同学,对吧?」詹正信接过名片。
「是,我是杨子吉,是苳琳的高中同学,您好。」杨子吉拘谨地二次鞠躬。
「绿涁传媒?」詹正信读出名片上的公司,他没听过这名字。
「是的,我们是一间独立媒体,算是小型的多媒体公司。」杨子吉介绍自己唬烂的名片。
詹正信面露威严,他正眼和杨子吉对视,宛如狮子直视小仓鼠,那执着又强悍的眼神令杨子吉慌得发热,迫使杨子吉绷紧全身的皮。
如同过往在萤幕前所见,詹正信伯父就是那种不轻易形于色的社会菁英,成熟稳重,专注于事业,旁人很难在他脸上看到情绪起伏。
回想苳琳口中的父亲,「严以律己,严以待人。」,她曾是如此形容伯父。
如今站在詹正信身前,杨子吉完全能体会那句话的意思——严厉到让人难以亲近,和笑咪咪的小太阳苳琳丝毫看不出基因上的关係。
面对这种人绝不能乱开玩笑,看就知道伯父认真的气场容不下幽默两字。
要敢在这种人面前耍嘴皮,保证被拖出去斩。
两人对视了约莫三秒,三秒后,石化的空气解除,詹正信这才重新开口:「苳琳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在求学时期帮了她不少忙。」
「没有没有,是苳琳帮我比较多。」杨子吉挥了挥手,他绷起笑容,背部淌下热汗。
「我常告诉苳琳交友要谨慎,看来她是有听进去。」稍微审视杨子吉后,詹正信便点了点头,确定杨子吉并非那种不三不四的角色,他才收下名片,走向沙发:「请坐。」
国王批准,杨子吉屁股才敢黏向沙发,他战战兢兢拿出写满提问的笔记本,正要开始访问时,詹正信却突然指向一旁的录影机。
「已经开始录了?」詹正信提醒。
杨子吉随即脸红,全怪伯父的威压害他忘记演戏,他赶紧起身,去架设好的录影机那按下开始钮,再笨笨地坐回原位。
专访开始,杨子吉按计画用一些基本的问题开场,他先请伯父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介绍一下稜克科技。
请伯父分享经营之道,问伯父如何面对市场竞争,诸如此类的商业问答杨子吉其实一窍不通,不过是从别的访谈节目照搬过来,但杨子吉全程认真地假装作笔记,目的就是要让伯父相信这就是一场货真价实的专访,没有其他目的。
问及伯父曾碰过的难题,问他人生中的低潮又或是最煎熬的时刻,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几乎都围绕着事业。
「充分感受到詹先生将自己的全心全意投入稜克科技集团,那,想请问詹先生是如何看待事业、家庭跟健康管理之间的平衡?家人是否会担心您的健康?」杨子吉问道。
「除了死亡,这世上最公平的第二件事就是每个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扣除必须的日常作息,我认为家庭跟事业不太可能兼顾,势必会有一方佔有较高的比重。」詹正信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至于健康,我认为贫穷才是最大的疾病。」
这话令杨子吉和吴婆婆双双一愣。
非常现实,现实到无法反驳的一句话。
杨子吉的视线不自觉飘向一旁,他偷看了一下吴婆婆,发现吴婆婆正一脸愧疚。
「医学不断进步,很多过去时代的绝症如今都能根治,但贫穷并非如此,贫穷是每个世代的绝症,不仅无法根治,还会遗传。」詹正信冷冷说着阶级复製的道理:「这也是为什么稜克科技每年都会捐钱给孤儿院,生于贫困并非出于己愿,这对那些孩子不公平。」
「詹先生说的有道理,也很感谢稜克科技一直以来给予社会的帮助。」见吴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杨子吉试图为她啟齿:「我相信天下父母都想赐予孩子一个健全富裕的家庭,有些父母可能有苦衷⋯⋯」
「不,你的顺序颠倒了。」詹正信直接打断杨子吉的发言:「应该是先有健全的家庭并让家庭富裕,等经济条件宽裕后再孕育下一代,有责任感的父母应如此安排。」
「每个家庭的状况不太一样。」杨子吉直接拿自己当例子:「不瞒您说,我父亲在我母亲怀孕时就离家了,这并不是我母亲能控制的。」
「那是令堂将你抚养长大吗?」
「在病逝之前,都是母亲在照顾我。」
「那代表令堂是有责任感的母亲,不论贫富,她都有善尽父母最基本的义务,她并没有找藉口拋下孩子。」詹正信眼中流露着怨:「在以前的年代,很多父母会将孩子送养,有些父母甚至为了钱将孩子卖给别人。」
⋯⋯这难道是指吴婆婆?
但吴婆婆没有收钱啊!真要收钱,她日子哪会过得那么辛苦?
杨子吉双手抓死裤管,他深深吸气,挤出胆子确认:「詹先生是在指自己的经歷吗?」
这话令詹正信罕见一顿,他先是愣住,很快又皱紧眉头,故作不知情:「你在说什么?」
「我是指送养的事。」杨子吉紧张地哽咽,他坚定直视詹正信,挑明自己知道实情。
对此,詹正信却瞥向一旁的录影机:「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杨子吉即刻起身:「麻烦您稍等一下。」
看出詹正信有所戒备,杨子吉乾脆地走去结束录影,他当詹正信的面收起录影机和脚架,收拾完那些演戏道具后才重新坐回沙发。
随后换詹正信深深吸了口气,他眼带戒心以鼻长叹,内心似乎有了头绪。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詹正信质问杨子吉,他道出心中想到的唯一可能:「我猜是她主动找上你们,应该是缺钱吧?你们公司花了多少钱向她买到这手消息?」
⋯⋯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杨子吉无法理解,为何吴婆婆在詹正信心中的形象会是如此贪婪?这跟他所见到的、所相处的、所瞭解的吴婆婆完全对不起来。
杨子吉极力澄清:「吴女士是有与我们联系,但她没有向我们索取任何费用。」
面对杨子吉的说法,詹正信不禁冷笑:「怎么可能?我也算瞭解媒体產业的运作,我甚至怀疑你桌上那枝笔能够录音,你们公司想拿这件事炒新闻?」
「您多虑了。」杨子吉直接把笔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事到如今他也豁出去:「其实今天是受吴女士的委託而来,她主动向我们透露,她很想跟您见面。」
詹正信竟伸出五指回绝:「别说了,她就是个为钱拋下孩子的母亲,我根本不想见他。」
刺骨的怨狠狠扎穿吴婆婆的灵魂之躯,詹正信一句话就让吴婆婆摀起脸啜泣。
见此,杨子吉慌了,他又慌又气。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凭什么这样讲?
为什么那日夜刻画的一字一句,竟换来如此让人心寒的字句?
杨子吉无法接受身旁的老母亲被这样伤害,他激动握死双拳,更不自觉提高音量:「就吴女士给我们的说法,他是为了让您有更好的生活才将您送养至詹家,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杨子吉的质疑令詹正信感到不适:「按我养母的说法,我生母是为了钱才把我卖给詹家,从那之后就对我不闻不问,你口中的误会,难道是指我养母撒谎?」
⋯⋯什么?
难不成是养母在操弄整件事?
就算是,自己现在也不可能正面跟伯父大吵。
自己不过是名外人,区区外人想颠覆一名成年人多年来所相信的「事实」哪那么容易?
杨子吉眼下能做的就是转述吴婆婆所做的一切:「但吴女士说在将您送养后,她每个月都有写信给您,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您都没有回信。」
「如果她有写信,那我为什么没收到?」詹正信反问。
这话令杨子吉和吴婆婆同时瞪大双眼。
没收到信?怎么可能?
杨子吉瞬时想起吴婆婆生前的记忆,就在婚宴那天,养母芳淑霞是这么对吴婆婆说的。
「怎不想想这些年来正信为什么都没写信给你?你不晓得,你写得那些信全都被正信扔垃圾桶?」
当初的芳淑霞是这么说的,但现在的詹正信却说自己根本没收到信?
答案显而易见了。
「如果她有写信,你有什么证据能佐证她的说法?」詹正信要杨子吉拿出证明。
那些没能传达的手写信就是最好的证明,但遗憾的是,杨子吉没有准备。
何况也不清楚那些信是否早被葬仪社或社会局的相关单位处理掉。
「看来是没有。」见杨子吉不甘语塞,也拿不出证据,詹正信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没错:「退一步来说,就算她真有写信好了,那也改变不了她丢下孩子的事实,事实就是我生母和令堂不一样,她毫无责任感。」
够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身旁老者崩溃的哭声快让杨子吉失去理智,他想起那些积灰的信纸,想起三百多封遗憾伴着吴婆婆孤单死去的画面。
偏偏詹正信还是吐着锋利的言语,刀割老者的心:「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作为一名母亲横竖不该拋下孩子,送养美其名是託付,说白就是失职。」
拜託,求求你住口。
老者的魂魄被极度的悲伤稀释得更加黯淡,那不愿谅解的字句犹如千刀万刮,彷彿要把吴婆婆的灵魂给抹灭。
杨子吉想起那些被老者视为宝藏的破旧字典,想起老者日以继夜苦学写字。
想起老者辛苦拄着拐杖步行到电器行,就为了碰碰运气,看能否和某人「见上一面」。
詹正信却毫不领情:「况且她真要想见我,这么多年来有的是机会,事隔这么多年最后却是透过媒体来与我联系,居然还是用这种没担当的方式,这更说明她依然在逃避责任。」
停了,求求你适可而止。
一旁的吴婆婆已哭到直不起腰,杨子吉自觉快忍不住,他顿时想起吴婆婆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祐坤,妈妈爱你。
詹正信最终道:「像她那样自私的人,根本不配母亲一词。」
碰!
一声巨响震大了母子的双眼,巨响打断了老母亲的哭泣,打断了儿子自顾自的言词。
杨子吉失控地双手敲桌,他暴怒一敲,震翻了桌上的水杯,令整个空间一时鸦雀无声⋯⋯
詹正信不明白杨子吉为何勃然大怒,但他知道访谈已经结束了。
迟一步才恢復理智的杨子吉正想为自己的失礼致歉,却见詹正信伸手看了下手錶:「感谢贵司的专访,我还有公事要办,得先告辞了。」
省略虚偽的握手道别,詹正信只管起身:「看在我是苳林父亲的份上,访谈后半段的内容希望贵司别对外公开。」
「不会的⋯⋯请您放心。」杨子吉既尷尬又错愕,更从伯父眼中读出了厌恶。
「桌面记得收拾。」
没等杨子吉应声,詹正信说完便离开会客室,这令杨子吉百般懊恼地坐回沙发上,后悔自己的衝动。
完了,这下全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