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回头冷视他:“进来不知道通传?”
“你们汉人的这些臭规矩,我向来不看重。”尔朱劲不请自坐,在矮几前跪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将杯子放在面前嗅了嗅,又嫌恶地拿开:“这煎茶都加了什么,气味这么难闻?”
“倒没别的,只有一样东西特殊。”秋姜道。
“哦,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抬起头。
秋姜望向他:“狼心狗肺。”
尔朱劲不怒反笑:“你真是有趣。三娘,我喜欢听你说笑话,没关系,你继续说,我听着,你说多少都没有妨碍。”
秋姜道:“我怕你消受不起。”
尔朱劲但笑不语。
谢秋姜不耐烦了:“有话就说,没事就滚。”
“说话真是一点不客气。”尔朱劲哼笑一声,“不问问我找你做什么?”
“你倒是说啊。”
尔朱劲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秋姜抬起头,定定地凝视他:“什么忙?”
尔朱劲笑了一声:“日前有个人总是找我麻烦,本来大多数人已经当我是朋友,但是这人和我过不去,有些朋友也渐渐倒戈。我虽不惧他,也觉得极为麻烦。”
秋姜憋着一口气,挥挥手让青鸾三人退下,回头对他道:“我警告你,不要动裴老。”
“三娘真是聪慧,一猜就中。”尔朱劲笑道,“我还想与你打个哑谜呢。”
他的笑容带着一丝无所事事的轻佻,秋姜舒了口气,勉强驱散心中厌恶,皮笑肉不笑:“我不过是一个被废的女侍中,怎及得上你,中山王、柱国大将军、大丞相?你权倾朝野,天下皆知,何需求助一个弱质女流?”
尔朱劲扶持元敏玉上位后,自立为中山王、大丞相和柱国大将军,控制朝政,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嘲讽:“我是真心请教三娘,还请不要推辞。”
秋姜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尔朱劲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缓缓放于她面前的石案上:“太傅裴应时目无纲纪,藐视朝廷,现去其官职,压入侯官曹待审。”
秋姜怒不可遏:“我绝不会助纣为虐!你想让我帮你盖印,简直痴心妄想!有本事的,你自己去啊,不用印鉴,你说杀谁就杀谁。何必还要掩人耳目?尔朱劲,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何必自讨苦吃呢?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谢三娘。”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怎么,终于不装了?第一天囚禁我开始,你就不用装!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话别说这么满。”他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樽酒,望着她伫定一笑,仰头饮尽。
秋姜面无表情。
他重新拿起那纸文书,缓声道:“你盖不盖?”
“不、盖!”
话音未落,他一个耳光掴到她的脸上,力道之大,秋姜整个人横空飞起,摔上桌案。一阵“乒乓”作响,扫落了一桌食盏瓜果。
秋姜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有些不清晰了。她闭了闭眼睛,神智仍然无法清明。下一秒,头被人连人带发抓起,疼得她倒吸冷气。尔朱劲在她头顶说:“你真的不盖?”
秋姜咬住牙,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直到嘴唇都咬破了。
尔朱劲放开了她,起身笑道:“不盖就不盖。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谢秋姜,你知道吗?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最初,我是很喜欢你,也蛮有耐心的,现在,我已经没这个心情了。”她猛地提起她的手臂,在青鸾和锦书几人的惊呼下直接出院。
有下人听到动静,战战兢兢地从房内探出头,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她被甩上马,他坐在她身后,扬鞭策马,不过须臾便出了城。这一路颠簸,秋姜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不知过了多久,马才停下,她又被他拖下马。
“看清了没?”尔朱劲手中鞭梢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往远处看。
这是淮水上游,弥望滚滚江涛,望不见尽头。
秋姜挣了挣,气若游丝,但仍是露出一丝微笑:“带我来这干嘛?受不了我了,决定把我淹死?”
“我有这么无聊吗?怎么死不好,大老远带你过来淹死你?”他嗤笑了两声,放开她,抬手双掌互击。
有不少人从身后的山丘处不断被押解过来。
秋姜的眼睛渐渐睁大,双拳紧握,渐渐地转为难以置信。她回头望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尔朱劲,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清醒地很。”他俯身扼住她的下巴,冷笑,“你不是说,我想杀谁就杀谁吗?是啊,我决定了,不掩掩藏藏找借口了,我看谁不顺眼,我就送他去见阎王!谁敢和我作对,今天就给我去见他祖宗!”
“尔朱狗贼,你秽乱后宫,残杀忠良,你不得好死!”裴应时在一帮胡人的押解下愤怒大喊。忽然,他的身子僵住了,双目圆地仿佛要瞪出来——身后一个胡兵猛地抽出插入他体内的利刃,信手甩了甩,舔了舔嘴唇,一脚踹在他的后背,把他踢入了江水中。
滚滚波涛连着浪涌,他的尸体在江面上沉浮了一瞬,顷刻间被卷入深水,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一滴血,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还在翻滚的波浪,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好——”身后几个胡兵嬉笑,“早该宰了这老儿!”
这一刀揭开序幕,之后是一面倒的屠杀。
秋姜捂住眼睛,跪倒在黄泥土里,肩膀瑟瑟发抖。尔朱劲拉着她的头发到江水边,大声笑道:“你看啊,有什么不敢看啊,不就是死个把人吗?这水深着你,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凡是和我作对的,就是这个下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秋姜泪如涌泉。
裴老头,裴老头!梨尚书!范侍郎!
这是一场屠杀,一场鲜卑贵族对汉门儒者的屠杀,一场旧势力对改革者的屠杀。也许,此后政局又将更改,朝更偏远的方向不断倾斜。
有的人指鹿为马,有的人阿谀奉承。
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她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仿佛疯了,披头散发地倒在河边,渐渐的不再说话,也不再哭闹,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头顶的蓝天。
尔朱劲蹲下来,把她抱入怀里,轻轻拍着她头。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有些不忍,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玩味的嘲弄,像证明给她看,又仿佛是在说,你这个傻丫头,看吧,不听我的话,这下子吃苦头了吧。
从那以后,秋姜回到院里就安分多了。但是,太过安分,反而有些不正常。
“你说,她每天都只吃一点稀粥?”尔朱劲听完下属的禀告,皱紧了眉,“你们都是死人吗,不会弄点别的给她吃?”
下人忙跪地磕头:“都做了,但是三娘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吃。”
“倒是你有理了。”尔朱劲道,“我不想听解释,我只知道结果——她没吃。这么没用,留你们几个干什么?”挥挥手,“拖出去,砍了。”
几人大惊失色,不断哭号中被拖了出去。
林瑜之低头上前:“大王,谢三娘吃软不吃硬,性子倔强,她不愿意吃,谁也逼不了她。不如,让微臣去试试。”
“你?”尔朱劲哼笑,挑了挑眉,“哦,我想起来了,你与她蛮亲厚的。”
“六汗误会了,瑜之与谢三娘早就恩断义绝,我只是想为六汗分忧。”
“你有办法让她吃东西?”
“我愿意一试。”
尔朱劲想了想,笑道:“如果你骗我,你知道后果?”
“不敢。”
尔朱劲不耐地摆摆手:“去吧。”
林瑜之应声退走。
“女郎,你好歹吃一点吧,从早上到现在,你就吃了两口粥。”锦书捧着碗,焦急地等在床边。青鸾拉了拉她,微微摇头,把她带出房外,轻轻将门阖上。
“青娘子,你为何让我出来?”锦书不解又困惑。
青鸾道:“娘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守到明天早上她也不会吃的,多说无益,关键还在她自己。她想吃了,什么时候不能吃?她不想吃,你逼也没用。”
“可是……”想辩驳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给我吧。”旁边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
锦书大吃一惊,忙转头望去。眼前人一袭黑衣,神色淡漠,不知是何时来到她们面前的。锦书睁大了双眼,手中的碗差点没有捧住。但是,她没有递过去,眼中神色越来越愤怒,死死地瞪着他。
“瞪这么大,不怕掉出来?”林瑜之微笑,但是眼底没有任何温度。
锦书吓得够呛,紧紧地咬住嘴唇。
青鸾忙将她护在身后,冷视林瑜之:“你想做什么?”
“听说有些人想绝食自杀,过来看看。”
“呸呸呸,你才绝食自杀呢。我们娘子好得很!”孙桃闻声过来,像母鸡护小崽一样张开双手拦在房门前,“我警告你,赶紧滚,别来害我们娘子。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林瑜之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孙桃吓得后退一步,一个不稳就坐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林瑜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好整以暇的姿态。
青鸾和锦书也觉得丢脸了,轻嗽了一声,正色道:“林将军,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娘子。她的状态不太好,就算你不来,恐怕也不会好,算我们求求你了。你现在春风得意,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呢?”
“她不好?”他停顿了一下,默默望着紧闭的房门,表情淡漠,半晌,方道,“怎么个不好法?”
青鸾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到底是朋友一场,我来看看她而已。”
青鸾打量着他,思忖这些话的真假。
林瑜之笑了笑:“她都这副模样了,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给我吧。”
锦书不知道该如何做,不由看向青鸾。青鸾想了想,微微点头。他说的没错,确实更坏坏不到哪儿去了。况且,不同意又能如何,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闹僵了只会更加难堪。
林瑜之接过碗,开了门径直进去。
门在她们面前阖上了。
“现在怎么办?”锦书不知所措地交握双手。
青鸾叹了口气:“回去吧,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希望他能念着点旧情,别再为难娘子了。”遂转身离开。
孙桃和锦书对视一眼,无奈跟上。
室内很安静,安静地无声无息,仿佛没有任何生气存在。林瑜之端着碗绕过屏风,挑开帘幔,隐约看到床榻上趟这个人,侧对着他,很安静,仿佛睡着了。他走过去,才发现她睁着双眼,只是怔怔望着头顶出神。
“有什么这么想不开的?”林瑜之缓缓走到床边,低头将碗搁在食案上。
秋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
他径自揭开重重帘幔,极有耐心地将之撩起、捆缚好,提了袍角坐到床边:“不过几天不见,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谢秋姜没有理会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不想看到我?”林瑜之轻笑,随即缓缓变冷,“可惜由不得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你总听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