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她低头让开了些位置。
“你别站那么远。”他过来执起她的手。秋姜下意识地抽回来,又退了一步,欠了欠身:“六汗还未用膳吧?请上座。”抬手引向胡凳。
尔朱劲笑道:“有没有教过你,演戏也得做全套?一点状态都不在,顾左右而言他,怎能魅惑得了我?还是你觉得,你谢三娘就如此风华绝代,可以把任何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秋姜大惊失色下猛然抬头,目光犀利地望向他。
尔朱劲的眼神也逐渐冷却,看着她的眸中没有一丝温度——这才是真正的他。秋姜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恍然间,又想起第一次在烟雨楼见到的他,面白如雪,眼眸似渊,天生凉薄唇,这样秾艳到极致的人,让人心生胆寒,不敢过于逼视。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这一双白皙的手上,染过多少鲜血?
沉默的片刻中,她的思绪千回百转。
“戏法被拆穿了,无话可说了?”他施施然在一旁坐了,低头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秋姜道:“六汗手眼通天,早知我的身份,又何必戏弄我?”
“戏弄你?你有什么值得本汗戏弄的?”他回头瞥了她一眼,轻嗤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怎么露馅的都不知道,还妄想接近我?”
“三娘驽钝,还请六汗明示。”她语气僵硬,一板一眼地说道。
“还有脾气?”尔朱劲轻飘飘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不怕我杀了你?”
秋姜面不改色,拱手敬拜一侧:“本官乃当朝女侍中,二品大员,陛下亲封,除了陛下,谁敢动本官一根汗毛?”
尔朱劲起身逼近她,直到近在咫尺,鼻息间的温度都扑到她脸上,她仍然面如寒霜,不动如山。他这才徐徐地笑起来,认可地点点头:“谢使君,你很有胆量。”
秋姜道:“本官虽然无德无能,但也不会丢了朝廷众卿的脸面。”
尔朱劲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认出的你?”
“你要说便说吧。”分明是想戏弄她,秋姜深知这一点,自然不想给他嘲弄她的机会。你越是表现地在意,有些人就越是拿着捏着想要得到更多的筹码。
尔朱劲果然哼了一声,道:“我与你说过,你身上有种墨香味。”
秋姜抬起袖子自己嗅,却什么也没有闻到。
尔朱劲放声大笑。
秋姜的脸色更冷:“六汗不要开三娘玩笑了。若是你能放我走,并且放过我的三个侍婢,三娘感恩不尽,必有重谢。”
“我已是镇北王,你有什么可以谢我的?以身相许吗?”他调侃道。
秋姜却不恼,轻声一笑:“你是做大事的人,在塞北横行无忌,私立官吏,朝廷也不能掣肘。怎么如今和我一个小小女子开起这样的玩笑,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尔朱劲不料她这样说,倒是被这小姑的这份气度所折服,士逢知己,自然愉悦,一个人情感的天平若是倾斜,那她做什么都是好的。尔朱劲自顾自轻轻笑起来,定定地望着她:“你就这么有自信?掳走你三个侍婢的是虢国夫人,我就一定能救?”
“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你的名声都是吹出来的?三娘相信,六汗雄才伟略,绝不是那等浪得虚名之人。”
别人吹捧他,他可有可无,甚至厌烦,同样的话自她说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坦荡气度,让他真真正正地开怀。
“好,好。”他说,“只要你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或者开出让我心动的条件,我就做主,放了那三个侍婢。”
秋姜一笑,再次欠身:“多谢六汗。”
尔朱劲也笑了:“你就这么自信?”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秋姜低垂的眼帘随着下颌轻抬而缓缓撩起,脸上微绽笑意,“听闻六汗与卫将军宇文策多有不和?”
尔朱劲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秋姜笑道:“为了掌权,他居然想要拥立一个不满十岁的稚子为帝,六汗不觉得滑稽?况且七皇子出身微贱,其母只是一介世妇,怎能与六皇子相比?”她又悄无声息地快速打量了他一下,接着道,“况且,六汗与贵妃殿下交情匪浅,六皇子继位,六汗必定圣眷空前。七皇子年幼无知,他若是登基,这大魏的天下怕是大乱了。”
“你倒是句句说在我的心坎里。但是,我若是告诉你,我并没有这个心呢?”
秋姜笑意不动摇:“是,六汗没有这个心,六汗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为大魏的每个子民考虑。卫将军为人霸道,刚愎自用,背靠关陇宇文氏,一直肆无忌惮,为非作歹。这样的人掌握了朝政,定然名不聊生,国不堪国。”
“好一张利嘴。”尔朱劲也不禁刮目相看,“那你有什么计策?”
秋姜道:“如今朝中势力三足鼎立,以尚书左仆射王源和大司马谢衍为首的太原王氏和都灵谢氏一脉拥立三殿下,以卫将军和殿中尚书为首的宇文部却拥戴七殿下,六汗则更青睐六殿下。这才复杂了,不如先除去一方。”
“如何除去?”
“宇文氏远在关陇,鞭长莫及。”
尔朱劲笑了:“你这私心,昭然若揭。”
秋姜也不避讳,笑着:“是。”
“如何对付宇文氏?”
秋姜道:“只要宇文氏残存势力退出洛阳。”
“如何退出?”
谢秋姜附耳过去,快速说了与他听。
尔朱劲眼底的笑意加深,接连点头:“倒是不错,只是,陛下是否信服?”
“六汗宽心,微臣自有定计。”
“如此,你我各取所需。”
事情甫一商定,秋姜快马回宫。过宫门时还被拦下,她出示令箭方得意入内。皇帝在宣政殿接见内朝使臣,见她闯入,神色不豫:“不是病了,在家休养?朕见你倒是中气十足,不露一点病态。”
秋姜跪地,散呼万岁。
“起来吧。”
她才敢抬头:“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
“说。”
“侯官急报,泾州有庶民谋反,已纠集数万之众。”
“岂有此理!”皇帝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几上,惊得殿下使臣尽皆跪地。皇帝犹不解恨,怒而下阶,走到她面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秋姜微垂着眉眼快速禀道:“本是高平镇和赵兴郡的流民,想必是因为泾州富庶,近年来产粮较高的缘故,所以交汇到泾州。”
“有何办法镇压?”皇帝目光扫过几个缄默的大臣,冷笑道,“怎么,都哑巴了?方才不是还滔滔不绝吗?一到紧要关头,全成了酒囊饭袋?郑钧,你说。”
骤然被点名,郑钧额头顿时冷汗大冒,磕磕绊绊道:“回陛下,可……可派骠骑将军李琼杲前往镇压。李将军骁勇善战,定能镇压这帮流民。”
皇帝微微点头,对秋姜道:“起草诏命。”
冷不防秋姜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
皇帝道:“有何不妥?”
秋姜道:“泾州位于西南,泾水上游,水路贯通,陆路不兴,是以历代征战都以水战为主。李将军虽然骁勇,却是土生土长的平州人,想必不善水战。”
皇帝沉默下来,眉目紧锁,半晌,扫视众大臣:“朝中可有善水战的将领?”
众人皆唯唯诺诺,齐齐摇头。
皇帝又气又怒。
时机成熟了,秋姜拱手道:“陛下,微臣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说。”
“此人正是卫将军宇文策。”
“宇文策?”皇帝狐疑地咀嚼了两次。
秋姜笑着点头:“不错。卫将军是关陇人,祖籍更在陇东,毗邻泾州,恰在泾水下游,同是水乡。他未入京之前,便随同宇文大中正南征北战,坐镇陇东,想必非常熟悉水战。派他出战,必能事半功倍,扫平叛党。”
皇帝仍有疑虑:“可是……”
秋姜如何不知皇帝顾虑:“陛下可委任他为主将,派遣李大将军监军,想必出不了什么乱子。况且,殿中尚书尚在洛阳,卫将军爱弟,不会轻举妄动。”
皇帝这才展颜,就此拍板:“传朕旨意,宣卫将军宇文策上殿。”
仆从疾走,一声声传出,一声高过一声。
第072章 从别君后
072从别君后
卫将军一走,这上京的局势陡然变了,昨日还是魏蜀吴三分天下,今日就成了楚汉相争,多少来不及站队的人茫然起来,心思活络的马上又动了别的脑筋。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何等的汹涌波涛?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紧张地近乎窒息的氛围中,倒还有件喜事来缓和。
光禄卿林瑜之与公主元嘉的婚事。
“听闻你与林瑜之是挚交,我当恭喜一二。”这日午后,尔朱劲与她同游半山湖,行至一半,忽然驻足回首。
她乍然听闻这个名字,默了会儿,弯弯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尔朱劲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没有。”她重新抬起头,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提步朝远处走去,“这是我的私事,六汗还是不必过问了。”
“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你也不领情?”
“你我是合作关系,不过各取所需。”
“真是绝情。”
“六汗身份贵重,三娘不敢高攀。”
尔朱劲微笑:“谢使君,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秋姜神色笃定,目不斜视:“六汗何必强人所难?”
——真是油盐不进。
尔朱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挫败,威逼不行,利诱作罢,就是示好也打动不了她分毫。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凡事只凭她的好恶和观感,这样执拗、这样倔强、这样刚强、这样自主。这世上真的有男子可以打动她吗?
“容姬,你可曾许了人家?”他忽然道。
秋姜抬头望向他,停下了步子。
尔朱劲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直言道:“我很欣赏你。”
“多谢六汗。”她拱手执谢礼。
尔朱劲却忽然捉了她的手,逼近一步:“不要说谢,这样客套,显得生疏敷衍。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纳你为侧妃呢?你可愿意嫁我?”
“侧妃?”秋姜没有抬头,只是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品味,但笑不语,唇角略扬,多有轻蔑。
尔朱劲以为她不满侧妃之位,温言道:“虽是侧妃,但在我秀荣部,侧室并不逊色于正夫人。我厌恶宇文氏,你若愿意委身,日后我定当倾心相待。以你的智谋和我兵力,必能东荡西除、所向披靡。”
秋姜沉身下拜:“多谢六汗厚爱,三娘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