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句句振聋发聩,让范奕双眸圆睁震在原地,丝毫无法反驳,许久,他双膝一曲,伏跪在地,只道出一句,“微臣……任凭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你又有何用,难道罚了你一切便能重头来过吗!”
萧煜死死握着手中的剑,因着震怒整个人不住地颤着,“范奕,朕真的很想一剑杀了你,想将你抽筋剥骨,五马分尸,可朕不能……朕答应了她,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她仍是在替你求情,你该庆幸因为她,你还能活着走出这个皇宫。”
范奕闻言难以置信地看了萧煜一眼,眸光微颤,终是露出了些许愧意,“是微臣……对不起云妃娘娘……”
萧煜几乎控制不住想将那剑刺入范奕胸口的冲动,只能一遍遍想着苏织儿对他说的话,末了,咬牙一把将剑丢开,他面色阴鸷,深深凝视着伏跪在他脚下的范奕,沉了沉呼吸,缓缓开口。
“范奕,若你真觉得对不起她,便好生听清楚朕接下来说的话……”
这日的晚膳,萧煜并未来云秀宫用,但唯恐苏织儿惦记,还是遣了小成子过来,道他还有些事要处置,教他们不必等。
苏织儿便抱着绥儿,喂他吃了饭,在小榻上陪他玩了一会儿后,就由胡姑姑帮着擦了身,在床上睡下。
打绥儿进宫后,苏织儿每日都与他睡在一块儿,不过哄睡孩子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直到近亥时,始终精力极好,在床上闹腾许久的绥儿才终于萌生了些许睡意。
苏织儿将他哄睡着,方才疲惫地睡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身侧坐了一个人,将她身上滑落的衾被往上拉了拉,夜里照顾绥儿,她本就警醒,故而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即便面朝绥儿的方向向内而躺,她仍是瞬间就觉出这人是谁。
毕竟他也不是头一次在深夜的时候来了,只是前几日她都闭上眼睛,故意装作没发现。
但这回,她转过了身,低声唤道:“陛下。”
萧煜见状面露歉意,“朕吵醒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坐起了身,问道,“陛下审完范大人了?”
萧煜薄唇微抿,好一会儿才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陛下如何处置的范大人?”苏织儿又问。
看着她一副愁眉紧锁,担忧的模样,萧煜答:“放心,我没杀他,我……我下旨将他贬到了一个极为荒僻的地方,恐怕他要在那里度过一辈子了……”
言毕,他揉了揉苏织儿的脑袋,“往后不必再想起此人,免得让自己生气,你且睡吧,朕先走了。”
见他起身欲离开,苏织儿急急喊了他一声,自后头牢牢抱住了他的腰,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陛下不留下来吗?这床大,睡得下三个人……”
“我……”萧煜折首,嗫嚅半晌道,“御书房还有些奏折没有处理完,我还得再去一趟,就不留下来了……”
他的迟疑太过明显,苏织儿哪里听不出来他根本就是在扯谎,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陛下的病……好些了吗?”
这话她想问很久了。
绥儿进宫后,他几乎日日都来云秀宫,丝毫不见他有毒发的迹象,可分明高祉安先前说,他毒发得格外频繁……
“嗯,是好多了。”萧煜冲着苏织儿点了点头,“赵睦最近的药似乎有些成效,发病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不少。”
苏织儿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他撒谎的痕迹,可他答这话时确实神色自然,不像骗她。
“那便好。”她笑了笑。
“你白天夜里的带绥儿辛苦,早些睡吧。”
苏织儿眼见萧煜说罢,略有些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旋即垂首温柔而又缠绵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我走了。”
她坐在床榻上,隔着轻薄的床帐看着他离开,自他们解开误会后,他便不再对她言辞刻薄,盛气凌人,反是小心翼翼,温柔体贴。
但不知怎的,他越是这样,苏织儿心里就越不安地厉害。
那人的背影分明高大健壮,可苏织儿却觉得他很脆弱单薄,就像一碰就碎的水中月,虚无缥缈,好似会随时消失一般。
想着想着,苏织儿眉间笼上的愁云愈发浓重,少顷,她拼命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很好,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出了云秀宫后,萧煜的脚步越来越快。
“赵睦来了吗?”他转头问紧跟在旁的高祉安。
“来了。”高祉安恭敬地答,“赵太医已在辰安殿候了好一会儿了。”
萧煜点点头,抿唇神色颇有些凝重,及至辰安殿,他挥退所有宫人,只将赵睦一人留下。
赵睦打开带来的药箱,取出他的针包,看动作已然十分娴熟,然取出针消毒罢,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煜时,他却是维持着举着手臂的动作,像是在犹豫什么。
然很快,他耳畔便响起那道冷沉的嗓音,“在迟疑什么?还不落针!”
“陛下,可……”赵睦紧蹙着眉头,“微臣先前也说过了,这针并不宜施得太频繁……短短五日,陛下这已是第三回 了……”
萧煜闻言眸光黯了黯,赵睦在迟疑什么,他明白,可他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朕心里清楚,你只管施针便是。”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少顷,他蓦然口中喃喃,就像是自言自语,“朕不能疯,若是朕彻底疯了,便保护不了他们了……”
听得此言,赵睦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的针落了下去。
萧煜盯着帐顶,想起适才苏织儿问的话,面露怅惘。
白日范奕有句话说得或许不错,人不能有软肋,因为一旦有了软肋,既能舍得下所有,也能豁得出去一切。
京城,珍馐阁。
二楼临窗的角落里,许岸之对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也不知喝了多久,一人蓦然在他身侧的空椅上坐下。
“世子独自在此喝闷酒,不觉无趣吗?”
许岸之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是个身材低矮的男人,家仆打扮,正对着他谄笑着,“我当不认识你吧。”
那人闻言笑意更深,“世子是不认得草民,但草民认得您啊,且心下还在为您叫屈呢。”
听得“叫屈”二字,许岸之复又抬眼看去,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仆在四下望了一眼,正是午后,楼中人并不多,二楼尤其空荡,他见状这才大着胆子道:“京中谁人不知,如今受宠的云妃娘娘曾是您的未婚妻,可惜被陛下横刀夺爱,那时所有人都同情于您。不过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现在,陛下和云妃娘娘早在沥宁就结为夫妻的事已然在京中传遍了,他们是比翼齐飞,缠缠绵绵,只可怜世子你的一厢情愿就此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受了这般瞒骗和侮辱,难道世子你就甘心吗!”
许岸之凝视了眼前这个突然找上来的家仆许久,骤然冷笑一声,只这声笑像极了在嘲讽自己,“我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报仇不成!”
“有何不可呀……”那家仆说着凑近了几分,压低声儿,神色意味深长,“只消世子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听得此言,许岸之双眸眯了眯,“你想做什么?”
“唉,不是草民想做什么。”那家仆摇了摇头,“而是草民想问问世子,可有意愿同我家主子合作?”
第86章 周晬
转眼至八月末, 已是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绥儿满周岁了。
太皇太后依先前所言,请了不少命妇及宫中妃嫔一道, 大张旗鼓为绥儿准备了周晬宴。
当日晨起后, 苏织儿便为绥儿洗浴换了新衣,抱着他往朝阳殿而去。
那些命妇和妃嫔大多是头一回见着绥儿, 看着他那与萧煜有五六分像的眉眼, 纵然先头有质疑的,眼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生得这么像,怎可能不是亲生父子呢。
苏织儿抱着绥儿坐着,听尽了阿谀奉承, 还收了不少贺礼,多是些长命锁,银镯子一类寓意吉祥,给孩子添寿添福的。
这些礼自是不能不收, 但收下贺礼的苏织儿也不忘回礼,胡姑姑说宫里向来有这种规矩,会给参宴的宾客送些小物件,倒不需太贵重, 毕竟孩子能健健康康养到周岁也不容易,就是收下跟着沾沾福气的。
苏织儿便亲手缝了几十个绣着福禄纹的小香囊,里头塞了些提神醒脑的香料,当做回礼送了。
宾客们围着绥儿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便听内侍通传声响起, 太皇太后来了。
众人忙上前行礼相迎,太皇太后笑容满面, 看着心情极好,抬手命众宾客平身后,笑盈盈地去抱苏织儿怀中的绥儿,欢喜地逗弄他。
苏织儿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绥儿去太皇太后那厢,故而绥儿已然对这位皇曾祖母十分熟悉,不消太皇太后怎么逗他,他就露出两颗门牙,咯咯笑起来。
太皇太后虽已年迈体力不济,但舍不得放下绥儿,甚至抱着他入了宴,亲自喂他吃饭。
宴后闲坐消食片刻,她眼神示意刘嬷嬷,刘嬷嬷会意出去吩咐,很快便有几个小太监拿着不少东西进来。
只见那几人先将偌大的软毯铺在殿中央,旋即在上头搁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物件。
殿内宾客见状都明白,这是要抓周了。
这周晬宴抓周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习俗,有时倒也不一定寓意着什么,只不过是在这般欢喜的日子里讨个趣儿。
那厢方才布置完,便听殿外又响起一阵通传声。
下一刻,萧煜疾步而来,见得眼前摆的东西,笑道:“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他上前向太皇太后见礼,旋即自太皇太后手中接过绥儿,将他放在了软毯中央。
甫一被放下,绥儿还有些懵,看着四下摆的琳琅满目的物件和那么多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害怕,小眉头一拧,似是要哭了。
苏织儿见状忙蹲下身,“绥儿别怕,想要什么,便拿什么。”
绥儿闻声看向苏织儿,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脚并用向她爬去,但沿途碰着那些摆放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他先拿起的是一支毛笔,但很快便放下了,后来又抓起了一把小箭矢,摇晃了两下,似乎又觉得无趣,转头就给扔了。
末了,就专心致志向苏织儿而去,眼看着他要过来,苏织儿秀眉微蹙,却是往后退了退,挥了挥示意他回去,可绥儿还是执着地往这厢而来,到后来,甚至努力站起了身,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见他快到跟前,苏织儿无奈,本想伸手去抱他,谁知却见绥儿步子一转,竟径直往她身侧而去,撒娇似的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
殿中众人的目光登时都被吸引了去,站在苏织儿身侧的不是旁人,正是萧煜。
见绥儿昂着脑袋看着他,还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松手,萧煜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弯腰一把将绥儿抱了起来。
太皇太后也笑,“我们绥儿真聪明,晓得那些东西哪里有你父皇好。”
“是啊。”萧煜宠溺地看着绥儿,“咱们绥儿可得将父皇牢牢抓住了,往后父皇的一切都会是绥儿的。”
此言一出,四下宾客俱是面色微变,这话从萧煜口中说出来份量有多重,他们自然清楚。
大皇子方才一岁,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存了立储的打算了吗。
众人均忍不住在心下权衡嘀咕,看来往后不仅是云妃娘娘,整个毅国公府都能享着那泼天的富贵了。
那些宾客们思忖什么,萧煜并不在乎,而是转而看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先前让钦天监给绥儿取的几个名,朕瞧着都不大满意,朕思来想去,还是绥这个字好,左右都叫习惯了,往后绥儿便叫做萧绥,皇祖母觉得如何?”
关于绥儿名字的事,萧煜先前就同苏织儿商量过,其实倒不是他觉得钦天监取的名字不好,而是他想将苏织儿亲自给绥儿取的这个名字留下来,但又不能同太皇太后明说,才寻的这个借口。
太皇太后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哀家觉得也好,此事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皇祖母。”萧煜特意在宴上说起此事,同样是在说给殿中的众宾客听,自此绥儿的名字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绥儿的周晬宴过后,这天儿是愈发得凉了,苏织儿用萧煜先前赏下的料子给绥儿做了厚点的新衣,这日,正欲抱着绥儿去御花园逛逛,却见小成子气喘吁吁而来。
见着她还站在殿门口,稍松了口气,急切道:“云妃娘娘,陛下吩咐了,这段时日,让娘娘和大皇子好生待在云秀宫中,莫要出去,太后那厢也不必去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