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那人哪里没驾幸后宫,只是旁人不晓得罢了。
每日云秀宫的灯一熄,他就悄悄从窗子摸进来,也不说什么,只静静给她上完药就走,没教人察觉。
慈寿宫的青石地砖格外得硬,加上夏日衣衫薄,跪得苏织儿膝盖生疼,偏太皇太后今日的话格外多,颇有些没完没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正当她受不住皱着眉头暗暗挪了挪膝盖时,就听殿外响起一声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听得这声,殿内人俱是一惊,那些妃嫔们皆面露喜色,太皇太后也有些意外,垂眸瞥了一眼,像是才注意到跪着的苏织儿一般,眼神示意刘嬷嬷将人扶了起来。
苏织儿同众人一道站着,余光瞥见那人入内,忙低身施礼,少顷,就听得一句“免礼,都坐下吧”,方才由凝香扶坐下来。
屁股沾到椅面上,苏织儿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人来得真是时候,跟特意来救她似的,眼睫微抬往太皇太后那厢看去,却正撞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她微愣了一下,但那人的视线移得飞快,快得令苏织儿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只眼看着他同太皇太后道:“孙儿这段日子国事繁忙,未能来向皇祖母请安,还请皇祖母莫要怪罪。”
太皇太后笑道:“怎会呢,到底是国事要紧,哀家这儿自有人照顾着,陛下不必挂心。”
祖孙俩寒暄了片刻,便听那人转而道:“今日孙儿来,除却来看望皇祖母,还有一事要同皇祖母商量。如今这天热得厉害,孙儿想着去京郊行宫住上几日,特来问问皇祖母的意思。”
“哀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往年这个时候你父皇也会带着众人去行宫避暑,此事陛下不必同哀家商量,自己决定便可。只是行宫离京城也有一段距离,哀家这身子不宜受颠簸,此番便不一道去了。”
太皇太后说着,扫了眼底下一众妃嫔,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次去行宫,陛下不如暂放下国事,趁着机会好生休息休息,这国事要紧,可子嗣一事同样要紧。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膝下连你都有了,可如今这后宫是一个孩子也见不着,哀家难免替你着急。”
“孙儿明白。”提及此事,萧煜的笑意有些淡,但还是恭敬道,“孙儿定然尽力……”
他话音才落,却听底下传来低低的呕声,这声音突兀,众人不禁疑惑地看去,便见宁妃坐在那厢,正蹙紧眉头捂唇一副难受的模样。
萧煜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未说什么,反是太皇太后担忧地询问道:“宁妃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宁妃闻言站起身,福了福道:“回太皇太后,臣妾就是这几日胃里难受,总是觉得恶心,没什么大碍。”
听得“觉得恶心”几个字,太皇太后的身子登时坐直了些,她垂首兀自算了算日子,一时连眸子都亮了几分,“宁妃进宫也快有两月了吧,莫不是……”
她将目光落在宁妃的肚子上,这意思不言而喻,殿内众人亦是心领神会,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待回去后,召个太医给你好生瞧瞧吧……”
“是,多谢太皇太后。”宁妃又是一副,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她亦听懂了,可她面上并未有欢喜,而是抿着唇,神色颇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又坐了一会儿,太皇太后像是担忧宁妃的身子,便抬手退了众人。
苏织儿行在最后,隐约听见太皇太后对萧煜道了一句“去看看宁妃”之类的话。
她也没仔细听,不过倒是瞥见了站在她身侧的宁妃闻言低下头,暗暗抿唇笑起来。
苏织儿前脚刚踏出慈寿宫,萧煜后脚便也阔步自殿内出来了,这妃嫔自是不可能走在陛下前头,只能侯在殿门口,等着萧煜先走。
萧煜虽是什么都没有说,但还是提步往与御书房相背的方向而去。
这方向,能去宁妃的福安宫。
苏织儿眼见宁妃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下颌微抬,在众人间睃视了一圈,便由身侧的婢子扶着,一路跟在了御驾之后。
看着她这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苏织儿心底说不出的微妙,尤其是想到她可能身怀有孕,更是丝毫笑不出来。
说实话,她并不想看见宁妃这副炫耀的模样,可好巧不巧,去云秀宫同样要走这条路,她只能一路跟在宁妃后头,努力将步子走得极慢极慢。
可走得再慢,奈何这条宫道笔直,她仍是看得见面前的场景,眼见福安宫就在前头,苏织儿索性停了下来,再走,可就要亲眼看着那人走进旁的妃嫔的殿里了。
她埋下脑袋,手中的帕子都给她揉皱了,站了好一会儿,想着那人应当已经入了福安宫,可还未等她抬起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且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她的跟前。
她纳罕一抬首,便见小成子气喘吁吁道:“云妃娘娘,您怎走得这么慢,陛下都在前头等您了,陛下说这几日赏赐了您好些东西,今日便在您宫中由您伺候着用膳……”
去她宫中用膳?
苏织儿惊诧地抬眸望去,这才发现那人亦停在了前头,且早已走过了福安宫。
他不是要去福安宫吗?
虽是有些意外,但苏织儿还是点了点头,加快步子向前,经过福安宫殿门口时,便见宁妃站在那厢,气得脸色煞白,见她看来,还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活像要吃了她的样子。
苏织儿忙扭过头,行至萧煜身后福了福,不过面前的男人只侧首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阔步朝云秀宫的方向而去。
萧煜突然来,胡姑姑有些意想不到,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宫人奉茶传膳。
苏织儿在这云秀宫住了两个月,还是头一回见他在白日来此,竟觉得有些不适应。
只见那人在云秀宫内扫了一圈,视线蓦然定在内殿那张檀木书案上,提步朝那厢而去,苏织儿心下一提,下一刻,便见那人已然拿起她由纸镇压着,未收起来的纸张端详。
那上头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她平素练的字,可不知怎的,教这人看着,苏织儿格外紧张,毕竟她的字是他所教,眼下隔了一年多再教他看,竟莫名有种被先生检查功课的感觉。
她朱唇轻咬,凝神望着眼前人,却见他翻阅了一会儿,蓦然蹙眉看来,凉声道:“你就只会写这首《千字文》吗……”
苏织儿闻言微愣了一下。
“倒也不是。”她抿了抿唇,低声答,“如今认识的字虽多,可臣妾最开始学的便是这首《千字文》,它对臣妾来说终究是有些不大一样……”
看着她答这话时格外认真的模样,萧煜剑眉微蹙,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却是微沉了几分,“不过是练字罢了,写什么不是写,能有什么不一样……”
苏织儿不知他怎的突然不高兴,可也不敢多问,只眼看着他放下那些纸张,在一侧的小榻上坐下默默啜起了茶水。
一炷香后,高祉安进来禀,道午膳备好了,两人方才起身至外殿用膳。
苏织儿已快不记得与他同桌用饭的感觉了,只知道定然与现在不同,还记得先头与他一道吃饭,他们那小炕桌上仅只有一两道菜,虽是粗茶淡饭,还常不见油星,但对苏织儿而言,却是吃得心满意足。
可如今眼前虽摆着山珍海味,然四下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看,令苏织儿颇为不自在,甚至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待她抬眸打量着眼前人,见他神色如常默默用着饭,倒是与从前无异,又不禁抿唇笑了笑,但很快,苏织儿蓦然想起一些事来,唇间的笑意复又淡了下去。
高祉安拿着筷箸伺候着萧煜用膳,看着眼前这位自己静静吃着的云妃娘娘,不由得在心下嘀咕,这陛下来前分明说了让云妃娘娘伺候用膳的,但这位云妃娘娘似乎并不晓得这“伺候用膳”是什么意思,竟就一屁股坐下来,自顾自地吃,幸得陛下并未说什么,还真任由云妃这般无礼。
要说他们这位陛下对云妃是真的不大一样,先是这冰酥酪,后头还有樱桃肉和荔枝,不但这几日变着花样拐弯抹角地往云秀宫赏赐吃食,今早听说云妃娘娘要去太皇太后那厢请安,便久违地去了慈寿宫,他虽未明说,但高祉安看得出来,他家陛下分明是担心云妃被太皇太后为难,急着解围去了。
不过,也亏得这云妃娘娘,这天阴了几天,终于勉强见了日头。
见萧煜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显然胃口不错,高祉安欢喜不已,然正欢喜间,却听那位端坐在那厢的云妃娘娘不合时宜地开口。
“陛下不去看看宁妃吗?毕竟宁妃身子不适,腹中可能已怀有皇嗣……”
高祉安闻言心下一咯噔,不知这位云妃娘娘是哪里出了问题,怎问起了这话,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去,果见阴云蔽日,他家陛下的眸光霎时沉了几分,他放下筷箸,冷眼看去:“朕竟不知,云妃原来这么大度,还赶着朕去旁人宫里……”
苏织儿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悦,也怪自己压不下的好奇心,多嘴问这一句,她忙解释,“臣妾不是赶,就是随口问问……”
她垂下眼眸,低声喃喃:“而且臣妾也没那么大度……”
她的男人与旁的女子有了孩子,她怎会毫不介意,可她也无可奈何,因他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高高在上的大澂皇帝,这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从未有过例外,她心里纵然再不舒服也只得忍着。
然她并未发现,她眼底流露出的落寞令男人身上的不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重新拿起筷箸,旋即轻飘飘道了一句“她不可能有孕”。
不可能……
苏织儿纳罕地眨了眨眼,也不见谁来传消息,怎的他就知道太医的诊断了。
“陛下……怎就这般肯定?”她忍不住问道。
萧煜看着她满头雾水的样子,眸光有些飘忽。
宁妃会不会有孕,他怎会不清楚。
他自觉似乎并没有向她解释的义务,可想起她方才落寞的样子,萧煜薄唇微抿,好一会儿,到底还是用极低的声儿答她。
“碰都不曾碰过,怎么可能有孕……”
第73章 行宫
纵然他声音轻, 可苏织儿仍是听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好一会儿, 才问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碰都没碰过……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可不对啊, 她分明记得,宁妃那厢他是去过两回的, 怎的会没碰过呢?
这话, 正埋头给萧煜布菜的高祉安也听见了,他惊得手一抖, 险些摔了筷箸。
他亦是没想到,他先前的猜测竟然是真的,那这般说来, 不止宁妃,后宫那些所谓被幸的妃嫔实则都没……
他紧张地抬眸往四下望了一眼,见得几个宫人都垂着脑袋侍立在那厢,没甚反应, 方才松了口气,幸得他家陛下声音轻,这事要是教人知道传出去,太皇太后那厢怕不是要闹翻天了。
原本陛下册封了云妃娘娘, 太皇太后就已跟陛下闹得厉害,后头陛下依太皇太后所言,册封了几位后妃,太皇太后方才罢休,如今这事若是让太皇太后晓得, 云妃娘娘更是别想有好日子过。
见苏织儿睁着一双杏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萧煜面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窘迫, 末了,别开眼凉声道了句:“没什么……”
虽听他这般说,可苏织儿仍是不放过他,身子还向前凑近几分。
“臣妾听见了,可……”
她话未说完,一块桂花糕被骤然塞进了嘴里,男人蹙眉道:“是桂花糕不好吃吗?堵不上你的嘴。”
苏织儿听罢扁了扁嘴,晓得这人大抵不会再往下说了,不过一想到他并未碰过宁妃,苏织儿的心情不禁明朗了些。
她嚼着口中的桂花糕,一时吃得急,有些被噎住了,正当她捂着脖颈难受之际,一杯茶水被赫然搁在了眼前。
她听见那人道了一句“慢点吃”,或是觉得这话关心意味太重,紧接着,又用嫌弃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莫噎死了”。
苏织儿看了他一眼,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捧着茶盏喝了一口,低低道了一句“知道了”。
高祉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下巴都快惊掉了。
打他伺候他家陛下以来,看见的似乎永远是他一副威仪冷硬的模样,似乎对诸人诸事都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
即便是在太皇太后面前,他虽是一贯地恭顺孝敬,挑不出错处,可那笑意却也只是流于表面,从不达眼底。
高祉安还从未见过他家陛下这副样子,面对云妃娘娘,他竟是难得卸下那冰冷沉重的铠甲,显出几分轻松自在,不管是塞桂花糕还是倒茶,自然地好似两人已这般相处了很久。
他虽没说什么,但看萧煜高兴,他勾了勾唇,心底自也替他高兴。
午膳后,萧煜并未留下,言御书房还有许多奏折要处理,便匆匆离开了。
苏织儿今日吃了实在太多,肚子鼓鼓胀胀的,胡姑姑端着酸梅汤进来给坐在小榻上的苏织儿消食,忍不住笑道:“这下好了,看陛下适才那样子,奴婢便也放心了,先头那晚上,陛下那样折腾娘娘,瞧着跟泄愤似的,奴婢还担心得不得了呢。”
那夜她侍寝罢,胡姑姑一开始是很高兴,但后来发现她身上的痕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她也晓得,正常侍寝怎会搞成这副样子,到底还是心疼她,后来几日就再没提起让她去讨好陛下争宠的事。
苏织儿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拿起榻桌上的团扇扇了两下,蹙眉抱怨道:“这天怎还这么热,当真是要热死人了……”
凝香闻言笑起来,“方才在慈寿宫里,陛下不是说要去行宫避暑吗?既得是去避暑,想来那里定然很凉快。”
“陛下要去行宫?”胡姑姑才知道这事,“那可真是太好了,奴婢曾有幸去过一回,行宫临湖,确实凉快得紧,且到时陛下还会带一些朝臣及其家眷一道前往,指不定娘娘还能在那儿见到家人呢。”
听得这话,苏织儿原因着吃饱喝足而生出的困意在一瞬间消散了,她面露喜色,追问道:“那我是不是能见到祖母和爹了?”
胡姑姑点点头,“只消毅国公和老夫人去,娘娘便能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