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太皇太后的一声冷哼,“作为后妃,酒醉失仪,成何体统!陛下不罚你,哀家却是不能惯着你,自去殿外罚跪半个时辰!”
这个天气!罚跪!
苏织儿双眸微张,惊了一惊,但到底不敢不从,只得福了福身,恭顺地道了声“是”,旋即在众人的注视下,由慈寿宫的宫婢领着,行至殿外跪下。
很快,殿内几位妃嫔同太皇太后告退罢,鱼贯而出,从跪在院中的苏织儿身边经过时,皆是掩唇低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苏织儿没理会,只自顾自罚跪她的,早点跪完便能早点回去。
眼下已然入伏,纵然还未至正午,殿外的天也已热得人受不住,苏织儿最是不耐热,在硬邦邦且被晒烫的青石砖上跪着,很快便是满头大汗。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刘嬷嬷掀开竹帘子往外望了一眼,不由得蹙了蹙眉,旋即行至太皇太后身侧道:“太皇太后,这日头大,奴婢瞧着云妃娘娘像是有些受不住。”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却是不以为然,“不到正午,这天还不至于热到这个份上,怎偏她娇贵,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不行了,倒是会演!也不知当初是不是靠着这狐媚本事惑了岸之那孩子,又惑了陛下!”
言至此,太皇太后的面色复又沉下几分,“如今外头不知传得有多难听,哀家若是不教训教训她,只怕她又要不安分,使些腌臜手段。”
刘嬷嬷闻言道:“不管怎么说,陛下好歹是听您的,他虽坚持要册封云妃娘娘,但您说只有再册封几位后妃才肯让云妃进宫,陛下不也同意了,且这段日子,也不见陛下多偏宠云妃娘娘。”
“唉。”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也幸得陛下还算清醒,没让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得逞,不然这后宫只怕是不安宁了。”
刘嬷嬷闻言默了默,旋即似是想起什么,问道:“太皇太后,镇南侯世子那厢,婚期将近,您……”
“你替我去库房挑着好的送去吧。”太皇太后道,“没娶着这苏织儿,哀家知他难过,但哀家瞧着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那宋二姑娘可是难得的好姑娘啊……”
殿外,整整跪满了半个时辰,那在一旁替太皇太后监视着的宫婢才示意苏织儿起来,跪得久了,苏织儿已然双腿发僵,甫一站起身,险些又跌下去,幸得被凝香凝玉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她强忍着膝上传来的疼痛回了云秀宫,撩起裙子,解开膝裤,才发现双膝已是一片红肿,想是教那滚烫的地面给烫伤了。
凝香凝玉伺候苏织儿沐了浴,换下已然被汗透湿的衣裳,替她膝盖抹药时不由得心疼地抹起了眼泪。
苏织儿见她们哭,却是笑着劝慰,只不过罚跪了半个时辰,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险些饿死冻死的日子她都过过,如今吃饱喝足,穿的用的都是顶好的,就是遭了个小罚,不必在意。
见苏织儿这般乐观,凝香凝玉也不好再哭,只得收起眼泪,忙替她去熬解暑的汤药,生怕她中了暑热。
可苏织儿嘴上虽这般说,心底到底还是郁闷得紧,她还忍不住笑自己矫情,如今受得这点小伤就弄得凄凄哀哀的。
甚至于夜里做梦,还梦见了绥儿。
她已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绥儿了,这个年岁的孩子长得最快,可谓一天一个样,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绥儿眼下是不是又长高长胖了些,是不是已经很会翻身了,除了乳水,应当也能吃些旁的了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不会已经将她这个娘给忘了吧……
苏织儿这个梦越做越伤心,她梦见绥儿不认她,在梦里忍不住痛哭,梦外亦在喃喃落泪。
全然不知,在内殿昏暗的烛火中,有人悄然坐在了她的身侧,听着她含蓄不清的呓语,一双眉头越蹙越深。
“绥……好想你……好想你啊……”
看着她伤心到抽泣不止,眼泪自眼角一滴滴滑落,在枕上濡湿了一片,男人的双眸骤然染上一片猩红,周身散发出摄人的杀意。
掩在袖中的大掌握紧,其上青筋崩起,下一刻,发出了一声瓷器碎裂声。
苏织儿沉睡间,蓦然听见什么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内殿的窗扇开着,被夜风吹得摇晃作响。
她坐起身,背手抹了抹面上的水痕,纳罕地拧了拧眉,她怎记得睡前她好似亲眼看见凝玉闭了窗子,这会儿怎的又开了。
她起身欲去关窗,脚方才落地,就好似踢到了什么,苏织儿借着屋内昏暗的烛火看去,便见床榻边有一碎了的小瓷瓶,瓷瓶里装着的似乎是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苏织儿愣愣地坐在床榻边,这才感觉原有些发疼的膝上传来一阵凉意,她掀开长裙瞧了一眼,面上的疑惑更甚,明明离凝香给她上药已快有两个时辰了,可此时膝上仍是黏糊糊的,好似有谁才帮她上过药一般……
第70章 失控
膝盖上的伤尚且隐隐作痛, 次日去慈寿宫请安,苏织儿尚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再次受罚, 但幸得太皇太后除却对她态度冷漠, 并未再为难她,想来昨日只是欲给她个教训。
连着请了半个月的安, 这日一早苏织儿再去慈寿宫却是吃了闭门羹, 倒不是太皇太后故意刁难不想见她,据慈寿宫的宫人说今日是镇南侯世子大婚, 太皇太后出宫参加喜宴去了。
那宫人说话间,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织儿,毕竟若不出意外, 如今那世子娶的便是眼前这位云妃娘娘了。
许岸之何时成婚,苏织儿还真不晓得,乍一听说此事,不由得愣了愣。
原是今日啊……
她慢着步子回了云秀宫, 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前兀自练了会儿字,蓦然抬首望向窗外,喃喃道:“这个时辰,世子该是去迎亲了吧。”
听得这话, 侍立在一旁的胡姑姑面色微变,她自是晓得先前那桩赐婚之事的,见苏织儿面露怅惘,还以为她对镇南侯世子旧情难忘,才至于这段日子对侍寝一事这般不热衷, 一时神色颇有些难言。
与胡姑姑不同,凝香凝玉跟随苏织儿的时间长, 晓得她们娘娘放在心里的男人根本不是镇南侯世子,而是他们小公子的爹,那位已经死了的姑爷。
听苏织儿这般说,凝玉神色自若地接话道:“是啊,也该到迎亲的吉时了,奴婢先前听人说,那位宋二姑娘的嫁妆可是吓人了,见太皇太后给添了妆,京中不少夫人都跟着添了妆,光是嫁妆怕是得有几十台呢。”
“哦?”苏织儿秀眉微挑,顿时生了几分兴趣,“那想来定然很热闹,还真想亲眼瞧瞧。”
她这话是真心的,苏织儿向来很爱凑热闹,只不过如今被困在宫中,哪有机会去看那迎亲的场面。
闻得此言,胡姑姑沉默片刻,笑着道:“这皇宫虽是出不去,但娘娘想看也不是全然看不到的,皇宫的东南角有一座摘星楼,是宫中最高的楼,据说爬到那顶上,可以眺望半个京城,指不定还真能瞧见。”
“真的?”苏织儿搁下手中的笔道,“既得如此,那姑姑便领我们去瞧瞧吧。”
“诶。”胡姑姑点了点头。
那摘星楼由来已久,听说不知是先头哪位陛下因嗜观天象而命人所建,而今虽有宫人时时打扫但闲置着不大有人去,那里有看管之人,但因里头无贵重之物,只消说上两句,便会放你入内。
苏织儿并非那种自出生便整日待在闺阁中的娇柔女子,好歹是干过不少苦累活的,这楼虽高,但她提裙,微喘上几口气便也上去了,还将凝香凝玉及胡姑姑全都甩在了底下。
及至最顶上的八层,苏织儿行至屋外,手扶在栏杆上朝外眺望,不由得睁大了一双杏眸。
恰如胡姑姑所言,从楼顶往四面眺望,几乎能看到小半个京城。
她的视线下意识往镇南侯府的方向搜寻着,蓦然定在了一处,待凝香凝玉和胡姑姑气喘吁吁爬上来时,便见她们娘娘正眼也不眨地望着远处,她们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也不由得怔了怔。
在苏织儿目光所至之处,有一条格外显眼的红色游龙在街巷间流动,她们都清楚,那不是什么游龙,想是镇南侯府的迎亲队伍。
就同凝玉说的那样,这般长的队伍,嫁妆怕是得有好几十台了,怕不是比得过皇家公主去,长长地蔓延了好几条街,当真是十里红妆。
相隔得太远,苏织儿虽是听不见,但耳边却已像在奏响喜乐,满是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她甚至能想象到那载着新娘的花轿有多华丽,宋二姑娘穿的凤冠霞帔又是如何得精致夺目。
想着想着一股子酸涩陡然涌上鼻尖,苏织儿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凝香是头一个发现苏织儿异样的,顿时担忧道:“娘娘,您怎的哭了?”
苏织儿扯了扯唇角,笑了冲她摇了摇头,道了句“没事”。
一旁的胡姑姑默默看在眼里,不禁在心下直叹。其实她领着苏织儿来摘星楼看镇南侯世子迎亲的场面,是藏着私心的,她想着既得她家娘娘旧情难忘,不如让她好生看看,指不定也就彻底失望绝了念想,往后愿意一心一意伺候陛下了。
她还以为苏织儿是因着心上人娶了旁人才哭的。
却不知苏织儿掉眼泪不过是想到了一些事,心下有些百感交集。
说实话,她有些羡慕今日出嫁的宋茗箬,她当初嫁人是迫不得己,也嫁得分外仓促,不曾好好穿过一次嫁衣,好好举办过一次婚礼,当日穿的红棉裙还教发病的那人给撕坏了。
可如今就算她想好生再穿一回嫁衣,也已然没了机会。
她想嫁的那个人分明还在,却不像先前那般对她温柔以待,甚至变得异常冷漠,多疑甚至于残忍暴戾。他就站在那高位之上用那双漆黑阴鸷的眼眸俯看着她,令她觉得万分遥远,触不可及,仿若一个陌生人。
且除却她,他身边还有了许多女子,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多像花儿一样娇艳欲滴的姑娘源源不断地入宫来,受到他的宠幸,为他生儿育女。
苏织儿不知自己到底该何时与他说绥儿的事,可说了之后呢,将绥儿接进宫,她真的有能力保护得了他吗?
为了绥儿,她是不是得想方设法去讨好那人,和宫中那些妃嫔勾心斗角,做她不愿意做的争宠之事。
苏织儿嘴上说不在乎,可光是想着,心下便如堵了块大石一般滞闷得厉害,一时眼泪落得更凶了些,似乎想借此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
在摘星楼上站了小半个时辰,待迎亲队伍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几人方才下了楼,因着哭了太久,她眼圈红红的,甚至有些发肿。
胡姑姑见状忙趁势安慰道:“娘娘,教奴婢瞧着,这宋二姑娘的嫁妆再多,也是比不上娘娘您的,这宫里吃的住的,哪是镇南侯府比得了的。若……若您再能得陛下宠幸,将来自有旁人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好日子……”
苏织儿知道胡姑姑说的这些话是为她好,宫中妃嫔若不能得陛下欢心便极难有出路,但她朱唇紧抿,没有说话,只垂着脑袋默默往前走,然走了几步,她忽觉后背有些发凉,好似有人在盯着自己,然她停下脚步举目四眺,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不由得站在原地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是因着太伤心,竟都平白生了错觉。
白日哭了一遭,苏织儿一整日没什么精神,夜里用过晚膳沐浴罢,她便着单薄的寝衣早早在床榻上躺下。
她阖眼而寐,却并未睡着,也不知躺了多久,却听原本安静的殿外蓦然喧嚣起来。
听见正殿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苏织儿疑惑地支起身子透过垂落的棠红床帐望去,便见凝香走进来,双眉紧蹙,一副急切的模样。
她似是想说什么,然下一刻,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她身后而出,冷沉的嗓音在空旷又偌大的殿中响起。
“都出去。”
苏织儿不喜太亮,故而晚间就寝只让凝香凝玉在她床畔燃了盏烛火,方便她起夜,虽此时殿内昏暗,但苏织儿根本不需辨认那人的模样,只消听到他那嗓音便知是谁。
因为从前在沥宁草屋,那么多夜里无灯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听着他说话。
她微微怔了怔,全然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辰来这里。
苏织儿眼看着凝香应了声“是”,徐徐闭了殿门,方才如梦苏醒,掀开床帐,正欲穿好鞋子上前施礼,男人已然一言不发阔步至她面前,竟是伸出大掌,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榻上,旋即欺身而上。
苏织儿猝不及防,不由得低呼一声,待反应过来,一双藕臂已然被男人重重压至脑袋两侧,根本动弹不得,她下意识挣扎间,隐约嗅到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气,不由得拧了拧眉,“陛下喝酒了?”
萧煜眸色漆黑寒沉,若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谷,他并未答她,须臾,只冷声开口,“许岸之成亲了,你就这么伤心吗?”
听得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苏织儿疑惑不已,见男人阴沉着脸,周身满是藏不住的愠怒,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道:“臣妾为何要伤心,臣妾并不喜欢世子。”
看着她说这话时格外坚定的眼神,萧煜双眸微眯,少顷,唇间却是溢出嘲讽的笑。
撒谎,她可当真会骗人!
若非今日亲眼看见她自摘星楼上下来,哭得梨花带雨,他都差点要信了她这话。
他没想到苏织儿竟真对那许岸之动了真情,即便进了宫,仍对那人念念不忘。
光是想着白日那一幕,萧煜胸口的怒火便抑制不住地窜涌而上,促使他愤怒地擒住苏织儿的下颌,一字一句若警告般道:“是吗?那你喜欢谁?你觉得你该喜欢谁!”
苏织儿清晰地瞧见了他方才眼中的嘲意,知道他根本不信她的话,此时见他跟疯了一般,掐得她下颌生疼,心不由得凉了几分,眼神亦是。
既得不信她,还来问她做什么。
“陛下知道的,臣妾心悦臣妾曾经的夫君周煜…”
她抿了抿唇角,却是露出自嘲般的笑。
“可……您是周煜吗?”
他不是!
周煜虽一开始性子冷淡,但实则再温柔良善不过,他会帮她种菜挑水,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桂花糕,根本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她!
一次次伤她的心!
苏织儿言语间眸中泛起的泪光,深深刺激到了此时的萧煜。
她心悦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