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邵凛认识纪颖杰是在国小三年级。
他们的国小分班是两年一次,一二年级那时他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两年,老师对他的评价都是很安静很乖,但也都不和人互动,人际交往有待改善。
但家长会他家长没来过,自然也没能知道这些评语,游邵凛的老师们至今还是不知道那个替他签联络簿、参加学校大小活动的都是管家。
他爸妈忙工作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有时间管他是圆是扁、是哑巴还是过动儿。
国小的孩子还很稚嫩,看游邵凛生得好看,一开始有些人会去找他说话,可游邵凛根本不想理他们,常常都是把来找他的小孩儿当作空气,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要和他说话了,反而把他当作怪人。
他也没什么关係,孤孤单单地过完了两年。三年级的时候重新分了班,他坐在纪颖杰隔壁的隔壁,中间隔了一个很吵的男孩子。
男孩子叫杨亦成,和纪颖杰是穿一条裤子的青梅竹马,也不晓得怎么认识的。杨亦成一样是看游邵凛生得好看,刚分好座位的第一天就在他的隔壁各种叨叨念念,连名字都认不得就想套近乎。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杨亦成。」
「啊,我看到了,游……后面两个字怎么唸啊?」
「你以前哪个班的?我是六班,你呢?」
游邵凛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桌子。杨亦成没有被他那冷漠的样子劝退,依然嘰嘰喳喳地找话题:「你有没有朋友啊?没有的话我们当你朋友好不好?」
游邵凛终于给了点反应,他抬起头,看了下蹲在他桌子旁边的杨亦成。
这么小就这么烦,长大之后得成什么样子?
杨亦成看游邵凛终于理他了,高兴地喊出声来:「你终于理我啦?我和颖杰做你的朋友好不好?」
隔了游邵凛两个位置的男孩听到声音,放下书本抬起头来看向这里,杨亦成指向那个男孩,兴奋地对游邵凛说道:「他呀,我跟颖杰,做你朋友好不好?」
游邵凛对上了男孩的视线,他看到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彷彿揉碎了星辰大海在其中,形状特别的眼角弯弯的,睫毛像是被刷过似地生得挺翘,看起来就是个精緻人偶般的男孩。
他嘴角扯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亦成却好像当他默认了,开心地抓住他的手:「那就这样说定了喔!」
蓝眼睛的男孩闔上书本,绕过杨亦成的位置向游邵凛走来,轻声地问候了一句:「你好。」
「……你好。」游邵凛僵硬着回答,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真,但是面对这个男孩他总觉得不说点什么很奇怪。
「他一直都是这样,你别太在意。」男孩指指杨亦成说道,对对方大声的反驳视若无睹,「你不想要的话没关係的,直接说他不会强迫你……你愿意跟我们当朋友吗?」
游邵凛看着男孩,对方的眼里是满满的认真。
孩提时期的一两句话好像都可以成为山盟海誓,儘管不知道时间会如何将言语变化锤炼。
他别过头,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蹲在旁边的杨亦成像打了鸡血一样跳了起来:「真的吗?我听到你说好了!」
为了避免多馀的麻烦,游邵凛又点了次头,不过他的眼神看向的是那位男孩。
「我叫纪颖杰。」蓝眼睛的男孩向他伸出手,「请多指教。」
游邵凛嘴角动了动,两年分班一次,这两个人又能跟他当上多久的「朋友」?不会认识新的人吗?不会分开吗?不会吵架吗?
还有,「请多指教」,是多大了才会说这句话?
情谊对他而言好像没有必要,但在这几秒鐘的犹豫内,纪颖杰敲开了他阻挡外界的门。
游邵凛伸出手,握上他微凉的手。
「请多指教。」
*
他们三人一起走回家时总会遇上几个同伴或不同班的小姑娘,小姑娘总向她们的父母亲指着他们三人的其中一个,说妈妈妈妈,我长大以后要给他当新娘。
游邵凛听到这话总会在心里翻白眼,这句话他们三个人都常常听到,主语不同罢了,他不明白的是都快要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如此肤浅地说自己想嫁给谁——他家不就是个挺好的例子?在一起那么久了,婚结了也没有感觉比较幸福。
商政联姻,他的存在大概也是继承者之类的角色,有就好,实际是怎样的不重要。不过大一点之后他父亲开始会託管家秘书看着自己的成绩,看到是有起色的会给他加点零用钱。
那两个人对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大的要求,生出来之后发现能用就凑合着,能培养就培养,不能就放着烂。
他对这种话的反应基本上都是面无表情,没翻白眼就算好的了,总之绝对不会给出任何一点儿回应——情情爱爱这种事麻烦了去,他绝对不要陷进去……况且那小女孩又不好看。
家长总会安抚小孩几句,上前想和他搭话时就会被他冷然的脸色和爱理不理的反应给劝退,接着回去和他们家的小姑娘说:这个小孩没礼貌,没有家教,大人和他说话也不听,我们不要了好不好?
那些家长一开始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就是让自己家的小孩在学校多个朋友之类的,游邵凛只是冷笑,在背后随便说别人就很有礼貌吗?他确实没有家教啊,怎么了吗?没有人稀罕她们啊,要换就换,他根本不想管。
与其相反的是杨亦成,要是这是古代他早和人定结娃娃亲了,人活泼热情可爱,嘴还甜,一口一个称呼喊得人家小姑娘的家长心花怒放,当下就在问他的名字、家长做什么的,儼然开始要身家调查。
他和纪颖杰就默默地站在后方,没有讲话,手抓着对方的。
说真的,游邵凛也不清楚那种事,他觉得要说他最喜欢的人应该是纪颖杰,虽然是杨亦成把他从自闭世界里拽出来的,但他还是和纪颖杰相处得比较舒服。
「小朋友叫颖杰吗?」今天又一个小姑娘拉着她的母亲,这回看上的又是纪颖杰。浓妆艳抹大波浪捲发、穿着名牌洋装脚踩十公分高跟鞋的女人走过来,半蹲在纪颖杰面前,游邵凛直接警戒地扯着他的手往后站了点。
纪颖杰长得非常标志,一头软软的捲发加上那双蓝色的凤眼,如同陶瓷娃娃一般精緻可爱,刚好是这种小姑娘喜欢的类型。
女人的女儿是隔壁班的一个小姑娘,以游邵凛的审美而言勉强算得上是「能看」,头上是精心绑了半天的麻花辫加上蝴蝶结,穿着蕾丝小洋装,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纪颖杰——当然在游邵凛心里,这姑娘和纪颖杰差了十万八千里,绑到他面前他都看不上。
「噯,小朋友别这么紧张,我只是问问。」女人扯出一个笑容,这表情游邵凛常看到,母亲面对父亲时就是这副笑脸,像糊了好几层面具,假得噁心。
她说着还伸出手要摸纪颖杰的头发,游邵凛一下子又把他扯退了一步,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碰纪颖杰。
「哎哟,你这小孩怎么这样?」女人开始大惊小怪起来,她对阴沉的小孩没有好感,「我就是跟你朋友说两句,怎么了?」
他根本不想和你说话。游邵凛懒得开口,在心里辩驳道。纪颖杰抓他的手抓得很紧,都有点出汗了,显然他在紧张。
杨亦成今天被他姊姊带走了,所以只剩他和纪颖杰一起走回家,他们俩的家其实没在同一条路上,可游邵凛为了和纪颖杰多待久一点,硬是扯谎自己家和他家只隔了两个街区。
「请问有什么事吗?」纪颖杰的拇指在游邵凛手背上画了两下,要他别这么排斥对方,虽然自己依然慌得紧抓住他的手,但好歹冷静了些。
女人也没真把女儿的话给当真,她看得出纪颖杰身上都是些地摊货,这种家境十之八九不怎么样,长得好看也配不上她家,倒是旁边那个怪小孩看起来还有几个钱……
「我们家婷婷可爱吧?」她扯出一个笑脸,指指自己的女儿,「她很喜欢你们,想跟你们交个朋友可以吗?」
纪颖杰还在愣,游邵凛倒是摇头摇得很直白——对于两个问题都是,他一点都不觉得那个「小公主」可爱,做朋友更别想,这种东西他不需要。
「哎你——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没礼貌?」女人当场就爆了,「我问你是给你面子,你家长是谁?小孩讲话怎么这么没礼貌?」
「我没有家长。」游邵凛终于捨得开金口,冷冷地说了一句,实话,他根本忘记他父母长什么样子了,纪颖杰的奶奶他还比较有印象。
他扯扯纪颖杰的手,轻声道:「颖杰,我们走吧。」
「现在小孩都这样子?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要离开?」女人大概是面子掛不住,连在自己小孩面前保持形象都懒了,「你这种小孩啊,以后一定没朋友,找不到对象要孤老一辈子那种!」
怎么就扯到这里了?游邵凛百思不得其解,跟对象有什么关係?朋友不能过一辈子吗?他旁边就有一个超级好朋友呢。再说这也说得太远了吧,他们才国小。
他举了举牵着纪颖杰的那隻手,简短地对女人说道:「我有他就够了。」
女人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还不忘保持形象地捂着嘴角:「哈、小朋友,这种事情不可以开玩笑,就算你要你朋友也没……哈哈哈哈!」
游邵凛皱着眉头,心里不太服气,纪颖杰跟他又怎么了?这女人有病吧?
纪颖杰扯扯他的手,小声地说了句我们走吧,别和她说话了,你不喜欢就不要再多理她。
游邵凛听得十分舒服,转身正要拉着纪颖杰离开,就听女人又传来一句:「小朋友,男孩子长大之后都是要交女朋友的,你跟他都一样,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
游邵凛的身子颤了一下,脚步顿住了。
那女人没注意到这么多,洋洋洒洒地继续说道:「要讨女朋友开心嘴巴就要甜一点,要有礼貌,跟大人说话要乖,不然人家女朋友的家长不会喜欢你……」
纪颖杰注意到他紧绷的情绪,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想安抚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只能察觉游邵凛现在很不高兴。
他转头,一脸严肃地对着那个女人:「我觉得就算是跟年纪比较小的人讲话也要有礼貌,阿姨,你这样说话冒犯到我的朋友,我们先走了,不好意思。」
那位实际年龄可能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倒抽一口气,对纪颖杰的仇恨值瞬间高过游邵凛,她忿忿地跺脚踩了下高跟鞋,回身去对她的女儿说道:「我们走了,以后不要跟那个纪颖杰说话。」
「可是我喜欢他……」
「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王子,不要再提到他了,要喜欢我们婷婷的人除了好看还要有钱……」
婷婷的「喜欢」二字不知道戳到游邵凛什么点,他甩开纪颖杰的手,往马路的对面奔了过去。
「邵——」纪颖杰根本来不及抓住他,下意识地跟着追了出去。
游邵凛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只确定自己非常不爽,尤其是对那个小女孩。
喜欢纪颖杰了不起啊?纪颖杰那么好,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喜欢的吗?
他平常总说着对这些情爱理智一点,但扯上他的时候好像就着了魔,一点点都不愿多去思考。
纪颖杰应该不会真的喜欢那个小姑娘吧?就算喜欢也应该不会喜欢她妈妈,那个女人的眼神和他们的时候好像在看商品,这么没礼貌的人教出来的小孩怎么会好?
纪颖杰说过要跟他一直做朋友的,怎么可能会去喜欢那种女孩子。杨亦成今天怎么没跟着他们?他在的话那个八婆早就被打发了,他们哪还需要搞这么久。
谁规定人一定要交女朋友的?而且家长不喜欢又怎样?是交女朋友又不是跟女朋友的家长谈恋爱,哪来那么多规定?大人是不是都觉得他们可以帮小孩子做决定?
「游邵凛!」
游邵凛差点一脚踩空,他书包里背带被拽住一扯,险些跌倒在地上,他挥开要去抓他的手,才发现来人是纪颖杰。
「……不好意思。」他别开脸,不想去看对方,「你干嘛过来?」
纪颖杰深蓝色的眼里堆满着急,向来冷然的神色都露出一丝惊慌,他刚才喊了游邵凛很多次,最后一声连名带姓的这才让对方回神。「你还好吗?怎么突然就跑了?」
游邵凛一阵卡壳,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不想跟那个女的说话。」最后他随口扯了句,虽然不是主要原因,但非常站得住脚。
「就算不喜欢她讲话也要有礼貌……」纪颖杰隐藏的老妈子属性爆发,眼看就要碎碎念起来。游邵凛撇头哼了一声,他无奈地道:「我知道她讲话也很没礼貌,可是至少好好跟她说……」
「你不喜欢那个女的吧?」游邵凛突然冒出一句,打断了对方。
「不然就和她一样了……什么?」讲到一半被打断的纪颖杰眨了眨眼,游邵凛平常也是没什么表情那种,现在发丝沾着汗水黏在额头上,表情是掩不住的惶恐。
「你不喜欢那个大妈她女儿吧?」游邵凛加重了大妈两个字的音,儘管依照人情世故看来那种年纪的女性应该还要叫小姊或姊姊比较有礼貌,但他不想。
「……不喜欢。」纪颖杰笑了一下,捏捏游邵凛的手,「我又不认识她,怎么能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游邵凛跟个争宠的孩子一样不甘示弱地问道,他才不管什么女朋友,纪颖杰说好要一直陪他的。
纪颖杰又愣了一下,漂亮的蓝色眸子眨呀眨的,睫毛跟着煽动。半天他展开一个笑容:「当然喜欢啊。」
纪颖杰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瞇了起来,嘴角上扬着,皓齿微微露出。游邵凛只觉得一瞬间忘了怎么呼吸,就呆呆地看着,眼睛瞬也不瞬,整个瞳孔里就倒映着一个影子。
「我不是说会一直陪你吗?」他戳戳游邵凛的脸颊,这是杨亦成很喜欢对纪颖杰做的动作,他平常也不喜欢对朋友动手动脚,现在却觉得杨亦成真是前所未有的狡诈,碰到这人时他心情就特别好,那傢伙居然都不说。「说谎鼻子会变长。」
游邵凛没绷住,终于笑了出来。
「那你鼻子不可以变长啊。」
「我又没有说谎。」
「所以你就是要一直陪我……」
「好。」
游邵凛盯着他毫无半分玩笑的神色,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那我以后跟你结婚也可以吗?」
十岁左右的孩子,连「恋爱」的概念都还懵懵懂懂,所谓的「喜欢」约莫也是「想要」的成分佔多一些,「结婚」这个词在他们而言大概是绑定,跟「喜欢」的人可以一直在一起的绑定。
游邵凛说这话也有一些赌气的成分,纪颖杰微微错愕了一下,结婚这个词对他来说也有些模糊,但他曾不只一次听着奶奶叨念他的父母曾经多么恩爱、拿着灰白陈旧的照片和他讲述往事,时不时也会问一句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
隔壁院长也有一个老公,是一个看起来温和有礼的男人;班上导师曾经带着他妻子还有孩子在班上的家长会时给大家看过,一家三口看起来十分和谐;他也曾经有爷爷的,只是已经不在了。
好像都是一男一女的,是刚好吗?那些人「最喜欢的」朋友都跟自己不同性别。
纪颖杰心里產生了一丝小小的愧疚,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想到「最好的朋友」时,想着的居然真的是游邵凛,而不是同他已经有三四年交情的杨亦成。
杨亦成也是他很好的朋友啊,但游邵凛也很重要……
纪颖杰心里有点慌,他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一些,但不代表他可以冷静地去思考只剩下一块饼乾时他要分给哪个好朋友,在那块饼乾硬得折不断又小得不能分成两片的情况下。
只能选一个么?
游邵凛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他对「结婚」这档子事他一直都没什么太好的印象,他父母也是结了婚才有的他,现在还不是同他形同陌路?
纪颖杰不会也那样吧?
他脑子里还千思百转,那边纪颖杰却是已经考虑好了:「……当然好啊。」
游邵凛愣了一下,脑子里的念头打成一团毛线球,「……啊?」
「反正就是跟最喜欢的人在一起嘛,我最好的朋友是你啊,」纪颖杰说这话时有点心虚,被杨亦成听见的话对方又不知道要闹上多久了。两个人之于他自然都是无可取代的,但就没有两个不同的名词能将他们都至于自己的心上吗?
除了朋友,还有什么能用?
「我说好。」纪颖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脸还有些红,「不就是跟最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吗?当然好。」
游邵凛逐然笑开了顏,一向不会对外界事物表露出太多兴趣的他难得笑得像普通孩子一样,脸上是最纯粹的情绪:开心、喜悦、不敢置信以及后知后觉的难为情等,交杂在一块儿。
「说定了,不准反悔,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
「嗯,好,说过好多次了。」
「你是嫌我烦?」刚才那股子没脸没皮过了,游邵凛脸也有点烧,他稍微加大了点声音,像是要掩饰情绪。
「没有。」纪颖杰眼角是笑弯着的,伸手去拉游邵凛的手,「跟你在一起最开心了,怎么会烦。」
游邵凛被说得脸上一烫,虽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还是别过了脸。
我会一直陪你。
谁都希望年少时许的承诺可以到海枯石烂,谁都希望自己的愿望可以一一兑现,可人间并无法事事完美,人类只能在时间的推移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守护自己那些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背叛的事物。
还不一定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