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初一生未曾生育,却精心培养许多晚辈,并在她中晚年加以历练。敏若闭眼前,瑞初已近七十岁,她的一辈子,才真真正正是仰俯无愧天地,所以无论大清旧贵在心中如何骂她、恨她,天下间还是有更多的人敬仰她、信赖她,诚心祈祷她身体康健享百年寿。
蒙古被重新规划行省时,容慈已然年迈,恬雅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是卓琅担大任,她做事稳重妥帖、细致入微,镇在那片广袤草原上,不给邻国丝毫觊觎算计之机;又深爱百姓,未曾负静彤对她的期许,真将一腔心血与一生光阴都用在了茫茫草原上的子民身上。
容慈她们一生辛劳,晚年或是姊妹同聚游山水,或是自在享受天伦之乐,并不出奇。唯下一代里的芽芽,她当日是为脱身才入道门,瑞初掌权之后,她便归为自在身。
安儿和洁芳也曾询问过她的想法,可想要再觅良缘,芽芽对此颇为坦诚,直言想要效仿瑞初,又委婉地表示再谋婚配,然后经营夫妻感情、孕育子嗣,实在是耽误她搞研究。
看她一副誓要带领科学院的伙伴们007卷生卷死的卷王样子,敏若心内感慨万分,但芽芽好大一人了,心智健全、性情坚定,此刻的她是深思熟虑后方做下如此决定,敏若也不觉得几十年后的她会为此后悔。
芽芽早早就在长辈们身上,学会了“坚定”与“担当”四字。
于是敏若又出手帮了芽芽一把,重出江湖开导了对芽芽的终身大事忧心忡忡的安儿一顿。
安儿倒不是非逼着芽芽成婚,只是担忧等芽芽老了,他与洁芳也都离开芽芽了,芽芽要怎么办。
结果额娘、媳妇、妹妹个个都站芽芽,弘杳本来是跟他一个鼻孔里出气的,结果不知何时也被他额娘笼络了去,实在是令家中最操心的男人(安儿自封的)落泪。
幸而弘杳那小子还算靠谱,发誓只要他活着一日,便必会关心照顾姐姐,也定会教导儿女要关心孝顺姑姑,安儿思忖两日,觉着小儿子也算靠谱人,才算放下心。
彼时敏若其实已经不大管晚辈的事了,也就因为事关芽芽,才令她甘愿出手。
芽芽对此万分感怀,又因亲眼见敏若身体日渐衰老,而难免感到心酸。
她也是敏若晚年养老庄子的常客,有空闲时便会过来探望敏若,以敏若洞察人心的本事,又怎会看不出芽芽心中所想?
这日芽芽休沐,早晨来的,在书房帮敏若整理书籍,敏若在窗边摆了张藤椅坐,披着披肩吹着春风,随口与孙女玩笑,道:“等玛嬷去的那日,你可记着告诉你阿玛姑姑,玛嬷这些书都是要留给你的,叫他们不许和你抢。”
芽芽眉心微蹙,她多年历事,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埋头做研究,但也实打实掌过权,替瑞初镇过场子,身上威严也非常人能比,眉心一蹙,样子还是很吓人的。
不过在敏若跟前,她也不敢真做生气的模样,便只蹙着眉,颇为幽怨地望着敏若,嗔怪道:“生死之重岂可轻言?玛嬷您可不要吓我。”
“我以为你这些年读的那些道经典籍,便是教你清静自然,看透生死的。”敏若拍了拍芽芽的肩,温声道:“我如今享寿也有八十余,一生享尽晚辈福分,已非常人可及,又亲眼见山河变幻,看着你姑姑心愿得偿,心中也觉万般圆满。”
这是一句实话。
四十三年的谨慎算计步步惊心,换来如今的自在悠闲,于她而言也算圆满。
芽芽却听不进这些,她眼圈微微有些红,可怜巴巴地蹲到敏若身前,“那您就不想等着看弘杳家的孙儿吗?那可是您的重孙啊。”
敏若笑了,道:“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多不好了。弘杳家那小子不都已经娶亲了吗?”
她抬指点点芽芽的鼻尖,笑吟吟道:“玛嬷是要告诉你,不要为玛嬷担忧,也不要为玛嬷伤心。若真到那一日,玛嬷也只是过完了这一生的圆满,要带着这份圆满,回到自由的来处去了。”
芽芽原本含泪听着,听到最后,又不仅怔怔地为那句来处而茫然,敏若只轻轻地笑,最终芽芽只能将此归于她玛嬷的浪漫心性——毕竟如今看来,她玛嬷属实是他们全家三代中最有文人风雅情怀的了。
听闻她姑姑少年时也是点茶合香样样精通,昔年在江南联诗做赋也富一时才名,可惜如今万般公务缠身,再无风雅闲心了。
敏若不管芽芽心里正想着什么,她只是侧过头去,透过窗眺望远方,目光温和、眉目平静,比之早年要求自己做到的从容闲适,如今她是连浑身的气场都温和起来,再无半分昔年的戾气与时时刻刻需要算计的紧绷。
芽芽怔怔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好似再看一幅画。
纵使迟暮,更是美人,眉目间的那种和煦静好,令人舍不得移开眼。
她轻轻依偎在敏若怀里,低声道:“我不管那些,玛嬷您定是要再陪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好个不讲理的弘晈院长。”敏若忍俊不禁,点点她的眉心,“我看呐,哪是什么能独当一面的科学院院长,分明是个不讲理的小磨人精。”
芽芽在她怀里蹭了蹭,“就不讲理!”
敏若轻笑一声,靠着藤椅抱着她,手指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芽芽的背,二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和煦温暖的春风从屋外吹来,吹动庭院中的柳枝,带起簌簌声响。
敏若眉目舒展,深爱此刻的岁月静好。
敏若此生堪称长寿,活到子孙满堂,亲手抱了来孙,送走了书芳,又送走了黛澜。
黛澜的身子不好,倒是比书芳还多坚持了两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还坚持每日早起打坐诵经。她病势深重,身体衰弱清减得厉害,颧骨凸起,眼中的清明精神却半点未退。
她近两年常年抱病,情况时好时坏,临终之时身边人也未能察觉出什么,倒是她自己似有所感,却并未声张,依旧是早晨寅时起身,洗漱整理、打坐诵经,而后用过早点,静静等到红日高升,便拎着一坛酒,慢悠悠地去找敏若了。
为了保养身体,她已经忌口多年,忽然见她拎着酒来,敏若属实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是呼吸一滞。
她怔怔望着黛澜好半晌,扯起嘴角,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声音倒是压得很平静,“哟,我说今儿早晨云彩怎么那么红,原是有人高抬手,允我开忌了?”
黛澜道:“你我共饮。”
她平静地注视着敏若,敏若深吸一口气,而后一笑,道:“我便叫人整治酒菜来。”
黛澜一贯寡言,酒后也从未失仪过,今日酒后,难得话多了起来。
她先与敏若碰了下杯,难得笑着,道:“今日一算,与姊相识已有六十余年。这些年来,多蒙姊教导关爱,黛澜心中感念不尽,无以为报。”
敏若忽有几分出神,她想,上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
——是书芳离开她和黛澜的时候。
她嘴唇动了动,竟有一种制止黛澜让她不要再说下去的冲动。黛澜没等她开口,已干脆地饮尽一杯,又斟一杯酒,自顾与敏若碰了一下,“圣祖皇帝崩逝后,能与姊结伴游历,行及五省,阅数十地风土,我之幸也。此杯,仍敬姊。”
而后没给敏若任何反应的空档,立刻又饮尽一杯,再斟一杯,强行碰杯。
敏若张张口,无语又无奈,道:“土匪啊!”
黛澜冲她微微一笑,清澈的眼中带有几分认真之色,轻声道:“倘所谓前世今生之言为真,那我愿来生还能与姊为友,或干脆为同胞姊妹,把臂同游,走遍中华大地。”
敏若听了,只觉有什么东西噎在她喉咙里,让她嗓子、心里生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了好半晌,才颤着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而后哑声道:“亦为我所愿也。”
黛澜轻轻扬唇,难得的眉目俱笑,容色老去又如何?仍旧动人。
敏若握紧了她的手,许久也舍不得撒开,却半个字说不出来。
倒是黛澜十分镇定地拍了拍敏若的肩,道:“我也去了,姊姊珍重。”
然后当夜便安稳阖目睡去,她将一直以来小心保存的母亲留下的道袍穿在了身上,玉簪束发,再未睁开眼。
黛澜生前遗嘱要火化,敏若亲自主持了她的身后事,未假他人之手。
骨灰入江,随水流奔涌,奔向天涯海角、天地尽头。
操持过黛澜的身后事后,敏若大病一场,而后身体逐渐虚弱起来。
隔年开春的时候,安儿与瑞初、应婉、蓁蓁她们能来的都来了,聚在这处敏若养老的庄子里,兰杜与乌希哈早两年便走了,只有兰芳还颤巍巍地守在敏若的身边。
法喀与海藿娜,也早已携手,去做了泉下夫妻。
海藿娜临终时对敏若说,“愿姐姐勿以我事悲,余生欢喜长乐,福寿康宁。”
她去后不到一日,法喀亦随她而去,临终未见敏若与儿女晚辈们一面,只留下一纸书信,信中叮嘱敏若“姐姐日后当珍重身体,入秋天寒,早晚添衣。愿来生还能再续血缘,法喀想再为姐姐遮一世风雨,也愿辅助姐姐成就一番事业”。
敏若环视四方,容慈、绣莹等年长姊妹都已过世,她活到今日,堪称长寿,只是长寿,似乎也有长寿的不好之处。
她轻声道:“我死后,化我尸骸,脏山上林中,与兰杜、踏雪为伴。勿使陪葬丰厚,两枝画笔、一盒檀香陪我,足以。”
安儿双目含泪,悲声挤出个“是”字,敏若摸摸他的头,又摸摸洁芳,而后轻声对瑞初道:“容额娘自私一回,这处庄子,额娘私心想留给你们两个,想念额娘的时候,你们兄妹便过来住一日。只是不要长久地沉溺在悲恸当中,你要打起精神,勿要忘了,你肩上扛着的是什么?”
瑞初眷恋地贴在她手臂边,忍着泪轻轻点头,敏若摸摸她的头,又温柔地轻抚她的脊背,目光虚虚落在窗外,不知看向何方。
她道:“莫要为额娘伤心,要当额娘只是回家了。这辈子,额娘活得太累、太累了……不要伤心,瑞初,你要记着,额娘后半生的快活,是你、是你们给的。”
人生的前几十年里,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算计,这样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
但有后几十年的自在悠闲弥补,看着如今这世道,她又会觉着,这辈子过得也没那么差。
譬如前两年,她已没有那么急切地希望闭眼之后能够回到家了。
这里也有了自由民主的社会,再没有了高高在上可独断人生死的皇帝,没有对女人数不清的压迫。
但此刻,望着泪眼婆娑的儿女,她却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
她不在了,爸爸妈妈怎么办呢?
她还是……想要回家啊。
疲倦感阵阵涌来,敏若闭上眼,吸了口气,又振作精神,看向屋里其他的孩子们。
他们也都不年轻了。
蓁蓁、雅南、舒窈……她们懵懂无知时便被送到了敏若身边,如今各个已是鬓发花白、满面银霜,但此刻在敏若眼中,她们双目含泪的模样,瞧着还是可怜兮兮的。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她们:“你们,都是我的骄傲。”
“老师!”蓁蓁终于忍不住悲泣出声,敏若久违地有了一种通身轻飘飘的感觉,听着满屋的哭声,她抱着不舍、坦然,与一点要拆礼盒的期待,安稳地闭上了眼。
她若能意识清醒地再睁开眼,幸也。
若是不能,如此活了一生,也算圆满。
——
醒来的第三天,躺在医院不算柔软的床铺上,嗅着空气中的消毒水味,看着医院雪白的墙壁,敏若深感自己以前真是太不是人了!
怎么可以一直毁佛谤道呢?
啊,佛祖——甭管是佛祖道祖哪个祖,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小空调,小电梯,还有小可乐,小辣条……嘿嘿,都不能吃。
她第一次穿越之前是出了场大车祸,车祸确实挺大,结果也非常惨烈——她现在虽然还活着,但躺在床上,四肢没有一个敢动的。
在穿越回来之前,她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植物人,身上的骨折经过数次手术倒是都长好了,但后续复健还需要自己努力。
问,一夜之间从一个能够自如行走的健全人变成什么都做不了的半废人是一种什么体验?
敏若:还是诚心诚意地感谢佛祖的体验。
管他残不残废疼不疼,回家了是真的啊!
看桌上,她的大凤梨、大西瓜、大芒果、大草莓和大车厘子——现在外面数九寒冬,都是反季食品,在清朝的时候条件实在是有限,后来条件倒是提高了,但反季水果种植的技术也没那么普遍,等真正能够推广种植的时候,她已经在医生的叮嘱下戒掉许多水果吃食了。
忽然成为一个健康人呃……青壮年的感觉,真是好啊!
谢妈提着纯净水回来,便见敏若躺在病床上傻笑,心里头好笑得紧,又忍不住嗔她:“傻笑什么?”
“看到妈高兴!”敏若脸上仍是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但看着谢妈鬓角的斑白,心里却有些酸涩。
谢妈眉眼不禁又柔和一些,走过来摸摸敏若的头,小声道:“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吃点带味的了,你爸回家给你煲汤去了,吃鸡汤小馄饨,好不好?”
其实现在敏若日思夜想的都是重庆火锅麻辣烫……没办法,上辈子到后期忌口忌得太严重,吃的都是些没滋没味的清淡饭菜,实在是太想念重口味了。
不过她爸爸回家煲汤说得通,可没有做馄饨的手艺,所以馄饨多半是她爷爷包的。
爷爷包的馄饨……香啊!
敏若乖巧地对着她妈稍微点了点头,谢妈看着她,只觉心都化了,轻轻摩挲她的鬓角,道:“好宝贝,你快些好起来,咱们去吃涮羊肉,秋天时候你萧姨送了半扇好羊肉来,如今还在冰箱里冻着呢 。”
谢家人口多,往年秋天都是成只订羊肉,然后三五不时地聚会,一个月不到就能把肉吃完,今年到现在都没吃完的原因,无非是在敏若身上。
敏若眼光一黯,低声道:“是我让你们担心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