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夜半会出来外边?」赵景云的问题落下时,明显能看见江晏清的神情一顿,他只觉自己说错话了,心中一紧。
「......我睡不着,就随便走走。」但下一瞬间,礼貌得体的微笑在江晏清的脸上毫无破绽的浮现,彷彿方才那一剎那隐含不知所措的停顿只是别人的错觉。
赵景云没有追问,只是理解地頷首,但心中却已种下好奇的种子,许多问题萌芽于心,南朝的三公主在宫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她此刻的友好是另有所图又或出自真心?
夜色下,看着初次相逢笑得温婉善良的少女,少年默默下了决定,将心中的优先顺序悄悄置换。
在把南朝皇宫了解透彻之前,他要先瞭解南朝三公主的一切。
临别前,赵景云刚转身,便听江晏清轻声问:「明夜殿下还会......饿吗?」
「......」赵景云再度回过头望向她,本有点无语想反驳,可对望的瞬间莫名从她的眼中读出希冀,把解释和否认的话都吞回肚子里,鬼使神差地頷首:「会。孤挺容易饿的。」
说完后,赵景云有种想揍自己的衝动,这都在说些什么呀!难道孤堂堂北朝皇子是饿死鬼投胎吗?
不过江晏清却目光一亮,漾起笑容:「晏清明日会再替殿下准备糕点,就在这里。」
「多谢三公主。」赵景云维持冷静地点头说完,接着心中无限崩溃地转身快步离开,他总觉得自己不小心被一位小姑娘牵着鼻子走,很不像平时的自己。
在赵景云等来北朝消息的几日,赵景云与江晏清都会在夜里,于几乎无人经过的冷宫旁一棵槐树下吃糕点,两人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陌生的少年与少女不知如何开口,但比起分别,对两人而言,似乎都更想待在这让人心安的沉默之中。
北朝的信来到南朝那天,赵景云着急地拆开,除了拿来骗过南朝人的明信外,还有藏在明信之中需要用北朝特製的油水和火烤才能显现而出的密信,里头是父皇与母后的愤怒、难受和伤心,也有南朝的宫中势力与消息,以及即将派来南朝为赵景云所用的人。
赵景云细细读过,发觉瞭解三公主没有想像中难,视线落在信中那草草一句「三公主因天生双瞳而被视为不祥,不为南帝所喜,且母家已亡,不足为虑」。
不为南帝所喜。
母家已亡。
原来,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将密信用烛火烧成灰烬,看着满地飞屑,赵景云忽觉心气难平,起身朝殿外走去。
前往曇华殿的路,赵景云已然从过去几天从宫人口中打听到,所以虽然是第一次去,他却走得很篤定。
「怪物!怪物!丑八怪!」刚走近,一声声小孩的嬉闹声便传进耳里,赵景云迈入殿门那一刻,便见江晏清被一群小孩包围着,其中一名被簇拥的孩子正从地上揉起一团泥巴球往她身上丢。
赵景云脸色一沉,却见江晏清一动不动,面色沉静,泥巴球落到身上弄脏她一身宫装,可本人却连皱眉一瞬都没有,神情默然。
那是长时间遭受如此对待的,名为「不为所动」的麻木。
「你们在做什么!」赵景云面色胀红地吼了一声,甚至忘了这里是南朝,忘了自己的身分,更维持不了一贯的冷静。
被吼的孩子们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清赵景云后却轻蔑地笑了,朝江晏清丢泥巴的少年高傲地问:「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孤面前大吼?」
「......」赵景云没有回答,猜到说话之人极有可能是南朝的某位皇子,身在这里,他没有办法与之抗衡,只能朝江晏清飞快走去,站到她的身边,而后才好整以暇地举手作揖:「孤乃北朝二皇子赵景云,见过各位,敢问诸位如何称呼?」
回应赵景云的是哄堂大笑,为首的少年捧腹笑出眼泪:「北朝质子也敢在此猖狂?都不知道能活多久了......」
「三皇弟慎言,怀江之盟甫签订,大皇兄才出宫门,皇后与长公主若听见方才的话,也不知会做何感想?纵使父皇在此,也断不敢言二皇子『命不久矣』。」令人意外地,江晏清突然发话,声色俱厉地打断说话的人,场面一时骤静,赵景云第一次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还是为了自己,目光忍不住落在她身上,虽满身泥污,在他眼里却有着无可比拟的光芒。
「你......!」南朝三皇子被懟得哑口无言,心中怒不可抑,却顾及皇后与长公主而踌躇,最终还是气不过弯下身抓了一球泥朝江晏清丢去,而赵景云似乎早有预料,飞快地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这一记。
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一楞,随即怕事地冷哼一声道:「我们走!」
一群人都有些意外南朝三皇子就这样离开,互看一眼后浩浩荡荡地跟着走了,殿内眨眼间便剩赵景云与江晏清两人。
良久,相望无言。
其实他们都有满腹的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馀沉默。
「去换衣服吧。」最终,赵景云皱眉望着满身泥污的江晏清,尽力平静地开口。
「殿下,你为何帮我?」江晏清却没动,双瞳执拗地凝望着眼前的人,力求一个答案。
「因为孤......饿了。」赵景云目光微动,却说出这么一句,饶是江晏清一向思维敏捷,这次也忍不住愣住,没跟上他的思路,重复问:「殿下......饿了?」
「恩,快去更衣,然后给孤准备吃的。」赵景云目光和语气都柔和而坚定,不容她再多问,也不容她再穿着一身脏污的衣物。
江晏清乖巧地頷首,转身刚走几步,却又听赵景云叫住自己:「三公主。」
「别怕,终有一日,这天下将无人能欺你负我。」江晏清转身望去,见赵景云伸出手,虽身上沾上泥泞,神情却有不容质疑的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少女下意识握住少年的手,像达成某个协定,又像烙印上某个誓言。
「晏清不怕。」她如是说。
哪怕世人欺我负我,只要殿下站在我身边,我便无所畏惧。
*
「等我们一起回去时,再去看那棵槐树和你种下的合欢花。」车内,赵景云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语气温柔繾綣。
合欢花,意寓言归于好、夫妻恩爱,赵景云觉得,江晏清在他离开后种下这棵树,意思再清楚不过,嘴角满意地扬起。
「恩......」江晏清低下头看着玉佩,低落地应了一声,赵景云觉得语气不对,挑眉问:「怎么?」
「若真如殿下所说,玉佩能感人心,那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江晏清轻叹一口气,侧头望向赵景云,说出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才能够说出口的话:「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语晞或许觉得回家幸福又温暖,可殿下,于我,南朝宛若地狱。」
赵景云只觉心被用力地蹂躪一瞬,目光渐深,恰逢前方有一停车格,他当机立断地打了方向灯停车。
「......」停下车,赵景云转过头望向江晏清,后者也没料到他就这样停车,神情还有些愣,又见他神情严肃,心中更是满脸疑惑。
「对不起。」
「殿下?」突如其来的道歉令江晏清一头雾水,瞪大眼。
「这些年让你一个人活在地狱里。」赵景云眸光闪动,有悔恨,有不甘,那目光令江晏清心中一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鼻尖微酸。
「辛苦你了。」赵景云伸出手,温柔地轻抚她的头。
其实这么多年日復一日的过,江晏清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麻木,即使哭也只会无声落几滴眼泪而已,但这一刻,赵景云的目光与手的温度,都在瓦解她的习以为常与麻木不仁。
「谢谢你这么努力活着。」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江晏清眼泪瞬间落下,她突然不可自己地哭出声来,在副驾驶座上将脸埋进自己的膝盖,毫无形象地啜泣流泪。
赵景云解开安全带,将江晏清埋在底下的脸拉近自己的胸口,紧紧拥住,他听见她说:「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殿下......我是一心求死才来这里的。」
我一直很努力地活着。
可倒在雪地的那一刻,死亡却成了让人解脱的愿望。
如果活着要承受这一切,那我不想要了。
真的......真的好累。
「公主,从今往后,我会陪你。」赵景云抱着江晏清,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哄着新生儿一般,一声声将她从阎王那里唤回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喜欢你的人伤心,讨厌你的人痛快......」
「没有人喜欢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父皇、长姊、大家......都不喜欢我......弹琴也好,退让也好,都没有用......」埋在赵景云的胸口里,江晏清将一生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洩出来,她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痛快地说出来过。
「你是不是忘了我?」赵景云轻轻放开环抱她的手,右手轻抬起江晏清的下巴,让她看清自己的眼睛,并坚定地重复道:「哪怕你父皇、兄弟姊妹都不喜欢你,你也不许说没有人喜欢你。我爱你,心悦你,我会将他们没能给你的,都竭尽所能地补偿你。」
江晏清愣愣地止住了哭泣声,却阻止不了倾泻而出的眼泪,但这次的眼泪,似乎不再仅仅是伤痛。
「江晏清,你听清楚了吗?」赵景云为她拭去泪痕,然后再度将她抱进怀里。
江晏清听着赵景云的心跳声,虽然准确来说是秦煜的心跳声,但依旧带给她无比伦比的勇气和安心感。
一如当年,他说的话,总能给她无限的力量。
初相遇时,之所以攀谈、释出善意、提出邀约,不过是因为赵景云是南朝皇宫里,唯一一个可能会回应自己的人。
她其实利用了赵景云身为质子,在南朝无人可依且懵懂无知的情境。
在其搞清楚状况前,或许他会把自己当成南朝公主,无论真心或假意都会亲近自己,至少不会对自己视若无物。
江晏清心知肚明这段期间不会太长,因为当赵景云发觉三公主原来在南朝是这般地位,便会收回他的友好、尊重和情谊。
只是后来,发展和江晏清想的不一样。
看着自己满身污泥被人轻蔑时,赵景云却选择站到了自己身边。
江晏清不相信世上有谁对自己怀抱真心。
可,唯独信赵景云。
「听清楚了。」江晏清低声回应,伸手回抱。
同时,她想起当年没能回答的另外一个问题。
少年问:「你可愿嫁孤为妻?」
江晏清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未能开口,而她没能说出口的真心,透过全力拥抱,也不知能否传达至赵景云的心里。
--------------------------------------------------------------------------------------------
求收藏!求珍珠~
皇子殿下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