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香蕉味明显变淡了,时序渐渐进入冬季,虽然还是有少部分农人种植冬蕉,但產量终究比不上夏季。
那时发紺的男婴已经一个月大了,儘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但还是很有生命力地活着,原本孱弱的身体逐渐好转。
刘丰昭和蓝安淑到庄北探视过他之后,已经快到蓝安淑回家的时间了。
两人走路回助產所,蓝安淑戴着遮阳帽,揹着助產箱。
行经无人的小径,刘丰昭牵住蓝安淑的手,还来个十指相扣。
蓝安淑故意用力夹紧。突如其来的夹指酷刑让刘丰昭痛得呻吟,却还是捨不得放开。
这段日子以来,刘丰昭想方设法想跟蓝安淑肢体接触,像在作实验一样记录起来:
在人前,任何接触都不可以。
私底下的话,牵手可以。玩头发可以。勾肩搭背,大部分时候可以。拥抱,大部分时候不可以。脸部靠近,不可以。摸腰,不可以。摸腿也不可以。
真不知道她的标准是什么。
但刘丰昭感觉得出来,蓝安淑并不讨厌她的触碰,虽然有时会闪避,但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甚至乐在其中、玩得很开心。
蓝安淑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呢?别人的目光?心中的界线?
蓝安淑仍没放掉手指的力气,对刘丰昭露出阴寒的笑容,「刘產婆,我看你的手跟肩膀都已经好了吧?我带你去问问医生。」
「没有,哪里像好了?上次医生也叫我要静养三个月啊,你也在旁边听到了,不是吗?」上次刘丰昭去回诊,发现肩膀的伤势因过度用力而更严重了,被医生训了一顿,之后她只得更仰赖蓝安淑,任何重物都不敢自己提,夜间接生时也总是请產家来帮忙提助產箱。
「你喝了这么多补药,说不定好得比较快啊,再去给医生看看吧?」
「我觉得现在我的手指伤得比较重……」
蓝安淑悄悄放松手上的力道。
对于两人的相处,她也怀着煎熬的心情。
就算她已然认清自己精神异常,无可救药地恋上刘丰昭,但她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她们两个人不可能有未来的。
儘管刘丰昭说过要和她想出办法待在一起,但她没有勇气跟刘丰昭一样轻松地看待两人的恋情。
朋友。
她们是朋友。
她们只能是朋友。
她对自己和刘丰昭这么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彷彿这是宪法般不可动摇的戒律。
她很担心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感情被发现,她很在乎别人的眼光,但当刘丰昭触碰她时,她还是经常贪恋那阳光般和煦的体温,把持不住,沉溺其中。
唯有刘丰昭在她身上放起烟火时,她总是会立即弹开。
似乎只要守住这条底线,她就不至于愧对新龙哥。
但其实她早就背叛新龙哥了,还把专属好友之间会有的牵手、拥抱都当成了合理的触碰。
这对刘丰昭来说,大概也是一种背叛吧,因为她把她们不为世人接受的原因──性别,拿去包装自己无耻的背叛。
她疼痛地体认到自己的狡猾。
她在心中对自己辩解,或许,爱至深处,再怎么卑鄙扭曲的事,人都做得出来……
走着走着,前方主要道路迎面而来一辆没见过的汽车,蓝安淑立刻把刘丰昭的手拨开。
汽车在小径路口停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被转下去,何秀桃从里面探出头,对她们招手,「太好了,找到你们了!上车吧,我们载你们回助產所。」
刘丰昭拉着蓝安淑快步走到车窗旁,「怎么有这台车?」
「是她的。」何秀桃笑嘻嘻地指着右方驾驶座上,一个扎着发髻、身穿西式套装的清瘦女子。
「小桃讲的好像是我买的一样,其实是我爸的遗物啦。」女子笑着补充。
「这位是?」
「她是我的伴啦,她叫作何玉釧。」何秀桃执起何玉釧搁置在排档的手,毫不迟疑地十指紧扣,恋爱的甜蜜溢于言表。
这一幕让刘丰昭和蓝安淑羡慕不已,但两人羡慕的心情截然不同,一个是单纯羡慕她们两情相悦地牵手,另一个是生气的羡慕──嫉妒她们拥有自己缺乏的勇气。
「快上来吧,我来跟你们说釧有多帅气。」何秀桃催促着。
两人上车后,何玉釧俐落地驶动汽车。
「我先跟你们说我们怎么认识的。她来我们百货店买运转手套,我问她是送人的吗,她说是自用。我第一次遇到会开车的女人耶,太佩服了,所以就多问她几句,她说她在当公车驾驶!我太好奇了,隔天休假马上跑去搭公车,还真的遇到她,对吧?」何秀桃滔滔不绝说着她与何玉釧的事,彷彿憋了太久无人可说,专程前来炫耀自己幸福的感情生活,不讲个过癮绝不罢休。
「嗯。」何玉釧微笑,随着道路弯度转动方向盘。
「她就这样被我的积极打动了,约我一起去兜风,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喔,我想想,虎头埤、关子岭,还去了高雄,后来我问她要不要在一起,她也很喜欢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对吧?」
「对啊,小桃真的是个积极的女孩,我爱到不行。」何玉釧甜甜笑着,看见后照镜中出现一辆车,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刚刚来的时候,在桥边看到好几辆大货车,好像在施工啊?」
「我不知道耶。安淑,你知道吗?」
「那应该是布置舞台跟烟火的车吧。」
「是上次庄里人说的芳崙祭?」
蓝安淑点点头,那是每年农间时在庄南的溪边举办的祭典,由蓝家伙同对岸地主及生意伙伴共同举办,慰劳佃农。其实蓝福城希望全庄的人都去参加,也曾要蓝安淑邀请刘丰昭参加,但她出于自己的理由没有照办,不过,刘丰昭果然还是从别人的嘴中知道了。
何秀桃双眼发亮,「这里要放烟火吗?」
「嗯,下礼拜要放。」刘丰昭说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资讯。
何秀桃撒娇地看向驾驶座,「釧,我们来看吧!好不好?」
何玉釧宠溺地笑,「好。」
来到助產所,何玉釧将车子靠边停放,方便后方车辆通过,想不到那台车也停了下来。
那正是蓝家的车。
蓝安淑把助產箱放进助產所,向刘丰昭等人打过招呼,便跟着阿树离开了。
「丰昭,你们两个怎么样了?」何秀桃好奇地问:「我看你们气氛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接受你的心意了吗?」
「什么样算接受呢?」
「就说你是她的伴。」
「她说我跟她是朋友。」
「什么?那个笨女人,居然这样对我以前最爱的人!太过分了,我不能接受!」何秀桃仰头大骂。
刘丰昭尷尬地瞄了何玉釧一眼,「何秀桃,你在伴面前讲这种话喔?」
「没关係,这些事她都知道,我们坦诚相见。」何秀桃挽住何玉釧。
坦诚相见──蓝安淑无法对刘丰昭做的事,就是坦诚相见吧?如果蓝安淑能把心中的千愁万绪都说出来,那该有多好。
但似乎只有遇到发紺婴儿的那一晚,在脆弱易感的情境下,她才愿意撤去心防,要怎样才能听到她真正的心声呢?
刘丰昭下了一个决定,「不好意思,我有事情想请你们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