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文眨了一眼,画面从饶河夜市渐渐转换至金万年冰宫。这里是六十年代的新潮年青人的集中地,但在二十一世纪初便没落了。巧晴向来有颗怀旧心,喜欢到有一定歷史的地方拍照。她跟健文说过很多次,学测完结就过来这里玩,因为再不来,冰宫很有可能在这一两年倒闭了。放榜翌日,健文称要庆祝她考上实践大学服装设计学系便带她来冰宫。巧晴不懂怎样溜,全程只敢紧握栏杆,跌跌撞撞地移动。来冰宫的人流不多,健文鼓起勇气牵着巧晴的手,慢慢地沿着溜冰场滑了一个圈又一个圈,时间徐徐地跟着两人的背影滑冰。巧晴终于成功学会平衡,他们溜到一角,健文战战兢兢地把练习了数天的话徐徐道出:「其实⋯⋯我从很早很早以前便喜欢你了。或许⋯⋯你早就发现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茄红色的霓虹灯光线落在巧晴的脸上,她的两颊泛起红晕,叫人分不清她是害羞,还是纯粹的照射。健文抿紧唇,等待她的回覆。
「好呀。」终于等到盼望多年的答案。健文想抱紧巧晴,但生怕她嫌弃,又怕她会误会他焦急。这时恰巧一队有六、七人的人龙经过,健文拉着巧晴溜到龙尾,她自然地抱着他的腰,甜蜜于焉而生。
离开冰宫后,健文不再靠着意识来转换地点。他骑着机车到木栅动物园,这里是他们约会的老地方。巧晴很喜欢豹,她说虽然狮子是森林之王,但豹其实更应该称王,牠跑步的速度比狮子快多了。在猫空缆车的回程路上,巧晴以豹来形容自己。她说豹的智力很高,而且很敏捷,一旦决定了目标就不会错过。她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拥有自己的时装品牌,不只闻名于本土,而是成功打入国际的台湾品牌。她续说,如果能参与巴黎或米兰时装週的话就太好了,但她不敢奢想,所以她的目标是在欧洲任何一个地方的时装舞台向世界展示她的作品,以及开设陈列室。巧晴说得津津乐道,健文听着,想起妈妈曾经说过,成功不会令人闪烁,但心中有梦,无论经歷多少难关仍向着目标奔跑的人,他们的眸眼里蕴藏一片大海,阳光一照便映出粼粼波光。在那一刻,健文觉得巧晴是整个地球最耀眼的存在。
「那我像什么动物?」健文好奇一问。
「你呀,这个有点难,要想一下。」巧晴摸摸下巴。「我想⋯⋯应该是⋯⋯海豚吧。」她看着他的眼,犹豫地说。
「为什么我是海豚?那不是你在陆地,我在海洋,我们这样就见不到对方了。」健文不满的嘟噥着。
「傻瓜,只是比喻。」她碰碰健文的鼻尖,声线柔和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善良,很温和,脾气很好呀。」
「那兔子不行吗?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在陆地生活。」
「笨蛋,就一道假设性的问题,你干嘛这么认真呀?不过呢,兔子只是表面温驯而已,我上次到爱玲的家,她家的免子居然在我给她吃蔬菜时咬我了,而且不是一下,是三下哦。但你不一样,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都没有对我发脾气。你的善良是由衷的,这是你的天性,两者根本不同。」
温驯如海豚又怎样,现在二人真的分隔两地了。健文分不清到底是爱情冲昏头脑,还是他本来就擅于执着于无聊的事情上,还执着了这么多年。但这刻的他心想,他当时应做一隻白兔,男人不坏,女人就真的不爱。都三十有一年,还如斯天真。
把车泊好后,健文走到售票处买票。这里的确是虚拟实境,生活上的细节与现实的几近相似。这里设置购票处,里面有一名短发男性npc工作,但其实不用购票亦可进场,硬闯的话系统亦未有栏截。但健文想还原真实,毕竟不知何日才会再次踏足这里。他不想再来了,这次是最后一次了。进入园区后,健文纯熟的向右走到台湾动物区。明明是五月份,又不是情人节,但这里的入场者几乎都是一对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儘管他们只是没有灵魂的npc,健文这个单身男人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进入园区前,健文扭头看着身后摆设着知名艺术家何恆雄製作的圆拱型雕塑「宇宙的大门」。健文记得那个是二零一三年最寒冷的一天,他们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无惧严寒下来到动物园。与其他情侣平常约会做的事情不一样,他们不常逛街,而是喜欢在这边间逛。他们的指定路线是先乘猫空缆车到木栅动物园,如果离开时天还未黑,两人偶尔驾机车去附近的公园滑草。寒流来袭,那天的气温大概只有十度。动物园人流很少,平常最推挤的穿山甲馆只有寥寥数人。他们如常把逛遍整个动物园,天气虽冷,手紧握着一起,沿途说笑谈天,寒气与时间有默契的偷偷跑走了。红霞差不多消散,天空的另一角掛着半透明的弯月。巧晴拉着健文走到「宇宙的大门」下,她说着这座雕塑的资料,健文依稀记得雕塑是由水泥、钢筋做的,圆框代表寰宇的中心。健文轻碰雕塑,心想着巧晴今天是不是冷傻了,居然在路中心跟他讲解艺术品。
「我们不如先分开。」巧晴轻言软语地说。她的声线一向柔弱,平常她惹健文生气时,只要脸掛上甜甜的笑,给他一个拥抱,然后撒娇说句对不起,他自然会被降服,摸摸她的头回一句没关係。
「不如」这个连接词的后面是在两者比较下决定取捨的选择。即是说在巧晴的深思熟虑下,与健文分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吗?健文当下想着,这应该是愚人节的玩笑。虽然还有两个月才到四月一日,但她向来古灵精怪,去年健文的生日,她忽然传短讯给他,说今年的生日要加班,不能陪他庆祝,但在踏入十二时正,急速的叩叩敲门声在外面传来,健文一开门,便看到巧晴拿着他最喜欢的香草蛋糕,以及由她设计的衬衣。这次冷不防也是个玩笑,只是比起之前的神情严肃一点,她的演技好一点吧。而且,跟巧晴一起的十一年时光,她也有说过一、两次分手,但那时才刚一起,大家仍然幼稚。那时健文把巧晴最后一口的珍珠奶茶喝光,她闹脾气说要分手,最后他带她去芒果冰就和好了。在短短的几秒间,他思考了十多个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不知道巧晴是不是认真的,他好像根本不熟悉她。
「我们等下也会分开的,今天这么冷,我们回家吧。」他尝试以幽默戳破可能的玩笑。健文期待着巧晴会噗一声笑起来,然后跑过来拥着他说傻瓜,这只是个玩笑。但她没有,反之脸容木然,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我是说,真的那种分开。」
健文终于看清巧晴眼眸里的认真,他很清楚这副倔强的眼神,每次下定决心,她都会皱着眉头,皱到眉心出现一道直直的坑纹。健文怯了一下,语气冷冷地回望着她说:「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吗?」
巧晴被他看得有点尷尬,或是心虚,舌头舔舔乾燥的唇后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我⋯⋯我决定三个月后去伦敦工作,有国际电子商务邀请lucid加入他们,我打算在那边开陈列室。」
这是健文第一次听到巧晴出国工作的消息,这么重大的消息,居然是在她决定好后才跟他说。二人交往了十一年,他一直打算在这两年跟她结婚,健文曾承诺会与她组织美好的家庭,她当时还喜孜孜地笑着说要去北海道渡蜜月。那健文到底在她的心中是有什么位置?是低于巧晴的同事吗?她的同事可能比他更快知道她离开的事情,他却傻呼呼的在别人要离开的时候才知道。一股恼意强烈地衝击着理智,但健文不得不压着所有情绪,连尊严都辗压成地上的枯叶,脸如死灰地问:「那可以不用分开,远距离谈恋爱我也是可以的。」
「远距离恋爱是行不通的。你认识予新吧,她前阵子和法国男朋友分了。公司在上两个月有名同事跟他住在新加坡的女朋友也分开了,原因是伴侣不在身边,两人恋爱却又各自寂寞,所以彼此有外遇了。我们拖拖拉拉下去,也只会沦落得这个下场。」她娓娓道来着远距离恋爱的不可能性。健文觉得只要心是贴近的,距离多远也没有问题。他不知道巧晴是不相信他,还是自己,抑或是觉得他是迈向成功的阻碍物。
「别人的事情怎能跟我们比较?予新他们才交往一年,我们可是在一起十一年了,怎么能相提并论?又是你常常说的,你不会跟别人比较,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除非你对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巧晴向来特立独行,别的女生喜欢要求男朋友买香奈儿手提包,但她则自己到布市场买物料回家设计。这是她独有的魅力,外表娇小的,长着一副娃娃脸,偏偏有着刚强的个性。他喜欢巧晴的反差,只是没想到也是反差使他们分开了。
「不⋯⋯你不懂。我们都长大了,我的目标不是做别人的妻子。我只想大家都过得安好。与其继续拉扯,倒长痛不如短痛。」巧晴无力地摇摇头,眼神带点厌恶,好像觉得现在是对牛弹琴,再说下去只是浪费时间。那隻牛听不懂琴弦弹奏出的崇高理想,琴师永远教不晓牠意会,唯有放弃离座。
「那我们结婚,我来陪你。」这是健文最后的杀手鐧了,他再没有招式去抵挡巧晴的去意。结婚就不会分开,结婚的话问题就迎刃以解了。健文屏息静气等待着巧晴的回应。
听到「结婚」这两个字,巧晴淡如水的表情终于泛起涟漪,瞳孔有闪光晃动着,但很快便平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语气刻意平和地道:「你不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前途。再者,我出国是工作,不是游玩的,我需要极度专注。你知道我的梦想,你见证着我这些年来为了lucid的付出,你说过会一直支持我的,对吧?」
「对。」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健文低着头呢喃细语。他感到自责,他的确知道巧晴为了lucid经常不眠不休地在工作,时常飞到国外与其他品牌商讨合作,巧晴的命运与她的品牌相连着。如果lucid的招牌与健文掉下海,她铁定会二话不说地跳下海把招牌救起。巧晴见健文默不作声便乘胜狙击,她掛着牵强的笑脸说:「我们做不成伴侣,也可以做朋友吧。」
「你不回来吗?」健文散漫地游目四周,视线从地上的叶转到动物园的招牌,然后昂首瞧着墨色的天空,最后近看着雕塑,但就是不看巧晴。
「如无意外的话,不回来了。」
健文想不到挽留的话,巧晴也希望他想不到吧。两人就这样不带表情的对视着,她的眼神渗着敌人在比试前揣测对方实力的谨慎,没有敌意的,就只是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情感。健文觉得眼前的巧晴真的长大了,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能干果断。那他呢?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窝囊?在父亲节那天吗?还是这是他的天性?
不知过了多久,巧晴开口道:「我们今天宇宙的大门下分开,如果缘份未完,他朝可能我们会在宇宙的某一隅重遇吧。」
看到健文似听非听的点头后,她续道:「即使分开了,我会一直祝福你。感谢这些年的陪伴与照顾,和你在一起的十一年,我真的很幸福。」这是胜利者的宣言。胜方总是道出大方得体的演讲辞,败方却恨不得把对方拉落颁奖台,再次打得你死我活。健文不希望好聚好散,他不需要她的祝福。健文寧可她恨他一辈子,这样最少她不会把他遗忘,他依旧活在她的心里。现在巧晴把两人相爱的证据如粉笔字般刷去。但她怎用力刷也刷不走刻在健文心里的凭证。他希望她恨他,但更希望她爱他。健文说不出一句伤害她的话,也讲不出什么「我也会祝福你」、「一路顺风」的废话,就只好把眼前的她好好记入脑海。
巧晴霜住脸,眼神内没有怒意、没有愧疚、没有留恋,就这样坦诚地定睛盯望着健文。原来她的笑容是奢侈品。这刻健文才意识到,巧晴的笑容原来不是这么容易展露出来。他以前哪怕是说了个冷笑话,她都会笑得人仰马翻的。原来她笑,不是他幽默,而是因为她爱他。一旦不爱了,她就偽装不来。健文无话可说,巧晴似乎欲言有止的,他点了点头默许她说话,她看懂他的肢体语言,轻声道:「对不起,再见。」说罢,巧晴走上前给健文一个轻轻的拥抱,健文的手还未来及触碰她的背,她便离开了。巧晴的拥抱带着刺,即使穿着羽绒外套,健文感到无比刺骨。仿佛她的身体能够传出锥心的痛,谁靠近,谁遭殃。健文觉得她不再是豹了,她进化成一隻刺蝟。
巧晴放手后转身就走。水泥混凝土路面是一匹灰白绢帛,她每走一步,帛把脚印捲起来,直到不知绕了多少码,巧晴也被收进去了。
健文待她离开后的十分鐘才被视线移开那个早已消失的背影。巧晴就是恁地瀟洒,她没有回眸,这是健文预料到的事。大脑的杏仁核终于停止罢工,裂帛的一声大吼忽尔越过天际。身旁经过的小朋友被震住了,铁定以为他是疯子,急忙地跑走了。健文倚着雕塑蹲坐在地,他失声抽噎得抖动着身体。天色入黑前的两人紧牵着手,只是过了一会儿,一切就变了。他的理性努力消化着变化,感性却鼓动着泛溢的眼泪,健文无视所有人的异目,任浪花在川流放肆荡击,直到枯竭。健文暗暗许愿,如果他是在宇宙的中心,请求把他扯进黑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