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副队长带着那个米拉威进入医疗室的时候,我正在听和我一起值班的考喀丝的抱怨:
“嘿,西格尔,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吗?为什么我们要接这种本该是兽医干的活儿,还是为这种——”她伸出两根指头,拈起那只猫形使魔没有受伤的细瘦后肢,轻轻晃了晃,以向我示意,“这种弱不禁风的、毫无战斗力的、宠物似的小东西疗伤!就因为它的主人是克里斯汀所看重的人吗?”
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考喀丝麻利地为它换好了药和绷带——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幸好,在那所剩不多的身为医者操守的约束下,她并没有迁怒于这只黑猫:
“我真是不知道,会落入一个半兽血统低阶战士的废物,有哪里值得克里斯汀那样对待!”考喀丝听起来愤愤不平,“她居然抱了那女人!还把自己的披肩盖在她身上!纹着秘银绣鸦的那条披肩!还是巴特拉绒布的!”
“要是你眼馋队长的披肩的话,你大可以仿制一条,我想队长是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我紧盯着桌子上逐渐开始鼓出泡沫的坩埚。
“你究竟有没有搞清楚重点!”
尽管看不见考喀丝的表情,但我还是可以在脑海中描摹出她那副鼓起腮帮子,以至于嘴角那颗栗色小痣因为被撑大一圈而颜色变浅的模样。
“放宽心点,考喀丝,那毕竟是我们的族人——特殊时期,一致对外。”抬起没有握着药杵的那只手揉了揉太阳穴,我分出一丝心神,有些敷衍地应答道,“能被选为使魔的生物,资质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我相信队长有自己的考量。”
最近森林内有兽人频繁出没,而今天,侦察队员们是在追查那些外来者踪迹的过程中发现那个被半兽人掳走的米拉威的。
克里斯汀说,外边世道变了:在臭名昭着的“红百合女王”牵头下,大大小小的兽人部族和周边几个信仰洛德的异端国家结成了联盟,因为有了光明神庭做靠山而行事愈发肆无忌惮。而近几年,这些畜生不断侵扰我们族地周边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她还说,西部联盟似乎有向东庭扩张的趋势——如果那个乳臭未干的新晋教宗发表的那通鼓吹“圣地收复”的狗屁宣言生效的话,那么,处于东西屏障比比亚尼斯山隘口处的坎帕一族,也就是我们,便是他们的骑士团东征南下要道上首当其冲的眼中钉了。
在兽人们愈发猖狂的这种情况下,“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克里斯汀是这么对我们说的,虽然她总是很谦虚地解释这并非她的原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选择,一向拥护克里斯汀的考喀丝不会不明白。
当然,“斗争”啊、“策略”啊之类的东西并不是我们关心的,但是克里斯汀一向很擅长这些,我们只要听她安排就行了;至于我们更擅长的医疗方面,我想考喀丝比我更清楚这只使魔的状况:全身包括几处大动脉在内的血管破裂,股骨、肋骨骨折并刺破部分内脏,多处贯穿伤和附带有诅咒的重度烧伤……那些冒着黑色诅咒气息的、对于一般魔物堪称致命的可怖伤口,却仅仅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大半,这很明显并不是我们的魔药所能达到的效果——要么,就是因为这只猫形生物过于深藏不露了;要么,就是因为它和它主人之间的契约力量强大到破格,而那则是术者们心照不宣共同维护的神秘,就不在我的知晓范围之内了。
“哎呀呀~不愧是西格尔,永远这么置身事外呢~”
熟悉得让人后脑勺掉糖渣的声音甜腻腻地从门口响起来,让我生出了一种用手中药杵掏一掏耳朵的冲动。
是侦查组组长兼刃鸦副队长夏尔芙,代号“山鸦”。
“不过,背后议论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是小考喀丝的话给克里斯汀听到的话,呵呵呵~”考喀丝轻轻“哼”了一声,却显得底气没那么足了。
歪起脑袋,“山鸦”抬起手半掩红唇,及其造作地娇笑了几声,尖锐的指甲上涂着鲜艳的花果染料,一抖一抖,像是将要滴落的血液。
啊。
我想起来,她和考喀丝似乎一直不怎么对付——也不知道她在外面听了我们多少话去。
“饶了我们吧,夏尔芙,”我别过眼睛,忍住胃里翻涌的呕吐感,“我可不想队长用她鞋跟上的铁刺狠狠踢我们的屁股。”
“噗嗤……”
我轻叹一口气,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来——于是,我就看到了夏尔芙身后那个发出轻笑的女性,也就是这只黑猫的主人。
看清楚她脸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凝滞了。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半兽人没有像他们惯常做的那样,就地对她先施暴再杀害,而是仅仅试图将她掳走;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克里斯汀会在不管不顾地将她救下后,立刻用披肩遮住她的脸。
觉察到我的目光——好吧,这是我的失态——那位女性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动,原本似乎有些涣散的目光凝到了我身上。
“您就是帮伊利斯(Iris)治疗的医生吗?”
那对眸子顿时亮了起来,让我想到黑夜里闪烁的星辰。
她脸上绽开活泼而亲切的笑容,双颊似乎是因为激动而泛起浅粉的晕,语调愉快地上扬:“这一次真的是非常感谢您!请问我该如何报答您呢?!”
“职责所在罢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那样冷淡——尽管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呀……
然而事实上,某种驳杂图像的洪流猛然灌入我的脑海,将髓质冲成一团浆糊,让我心脏狂跳、热气涌上脸颊,同时眼前出现近乎晕倒时的、白花花的雪片状光斑。
“真美啊……”
思维完全被这样的感叹所占据,我从未觉得自己的词汇如此匮乏过。
她对我笑了啊……
我捂住脸,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为我看到的那些幻象,也为我源源不断涌现的灵感;与此同时,我心想,真奇怪,美丽是这样让人悲伤的事物吗……
我的动作似乎让她有些误解,因为我听到她有些慌乱的关心问询:“您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还是说……夏尔芙,我刚才有哪些举止不当的地方吗?”
没有,我只是因为您的美而感动罢了——我本想这么回答,然而我却听见自己说道:“您的头骨很漂亮。”
说完这句话,我有种想打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夏尔芙发出了完全不顾形象的粗砺的大笑,而不知何时开始一直在沉默的考喀丝终于发出了声音:“那个……虽然主业是医师,但是西格尔的兴趣爱好是绘画,所以对这方面,呃……”
她听起来尴尬又窘迫,或许不输于我——不知为什么,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到安慰。
这是正常的,我想,换任何人来,都会这样反应的。
那种因为触及了生物埋藏于本能中的原始情感,而超越了性别、超越了五官结构比例组合,足以穿透任何物理屏障,甚至可以无视任何精神抗性的,美——是的,是美,将这个女性本身,变为了即使遮住脸颊,也足以将任何第一次“看”见她的人脑中冲击到一片空白的存在。
任何对“美”保持有基本感知力的智慧生物,面对她都会手足无措吧。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吟游诗人们所歌唱的历史故事里面那些所谓“祸国殃民”的美人,都是愚蠢暴戾而毫无自制力的君王们和他们无能的臣属所推出的替罪羊;然而现在,我开始无比确信:如果对象是这个女性的话,许多人会为了她的一个笑容、一滴眼泪而变得昏头昏脑……这种事情一点都不会奇怪。
“‘魔性之女’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一声来自“山鸦”的低语在我耳边响起,将我拉回了神。而这个时候,那位女性早就已经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去看自己的使魔,并与正在为它包扎的考喀丝交谈。
“什么意思?”我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此刻面不改色。
“这种可以掠夺灵长类理智的美、这种可以称为不讲道理的存在,我只能用‘魔性’来形容了。”“山鸦”轻笑了一声,“我一向自诩魅惑术和精神抗性尚可,然而直到我见到’黑羊[Nigrarum?Ovium]’,我才知道自己的天真。”
“……黑羊[Nigrarum?Ovium]?”
将她口中这个埃伽语名词在脑海中翻译过来,我感到有些费解:这是她的代号,抑或名字?
我的目光再次转向那位黑发黑眼黑衣的女性——她正在和考喀丝寒暄,并进行亲切的自我介绍,惹得考喀丝一副晕乎乎的愚蠢模样,而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塞西莉亚”(“盲眼者”?真是不祥)——这一次她似乎没有觉察我的注视(当然这可能也只是表象罢了),而是抱起了自己的使魔。
那只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蓝色的眼睛,苏醒过来;我见她的手指轻抚它的后颈,被黑猫的绒毛衬得更加纤白,与鸦羽同色的黑发垂落,将她面上无限温柔的神色包入阴影。
若有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会羡慕甚至嫉妒那只猫也说不定?我忽然生出这样的奇怪想法。
“唔,抱歉,我好像忘记了,你是前年年初跟着克里斯汀进队的新成员,不知道这种事情也很正常。”
“山鸦”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随后,她用那毒蛇一样“嘶嘶”作响的低语,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能感到,自己的血液随着铅锤般逐渐下沉的心慢慢冷却,凉意爬上发麻的头皮,冻透了骨髓。
啊……原来,她就是一直独居于森林深处的“那位”女祭司……原来这就是“黑羊”的含义……
“也许,这是她们‘米拉威’的种族天赋也说不定?”
“山鸦”的语调中带有微妙的恶意,而我则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米拉威?她是个米拉威?
“事实上,依照克里斯汀向来的作风,在那头半兽人身份可疑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她本来更应该做的是暂时按兵不动,同时暗中跟随它,看是否能找到近期出没于附近的兽人的大本营……”“山鸦”面带微笑,语调平缓,“这次的行动可以说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先机,对于克里斯汀来讲,更可以说是一次因为沉不住气而导致的……决策失误了。”
我注意到,她提到那只半兽人时,用的指代词是“它[ier]”,而不是“他(hier)”。
“我并不认为这是决策失误,也不认为队长是感情用事。”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反驳道,“依照被捕者当下精神状况看来,他当时已经中了极其刻毒的诅咒,陷入狂暴和发氵情状态,行为模式超出了预测范围,未必会带我们摸到他们的老巢,也未必不对她造成超出我们承受能力的损害。”
“让女祭司受到那些异教徒玷辱的话,就算不谈伟大的爱缪伊丽丝女神,单单是灵主和川主的怒火,也不是坎帕一族可以承担得起的。”我的心“咚咚”直跳,语气却比我自己想象中都要冷静得多,“我想,您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比起感情用事,我认为,这里面是存在合理的利益考量的。”
“……”
“山鸦”陷入沉默,而我则有些开始忐忑了:明面上,“山鸦”夏尔芙是我的上司;而在暗地里,她和阿伦忒尔大人的联系似乎比起她和克里斯汀的更为紧密(克里斯汀不像不清楚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未多管)。我不知我是否惹怒了她,又是否会因此给我自己、给克里斯汀,乃至整个“刃鸦”带来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米拉威……不,塞西莉亚,她注意到了术式阵架上的另一样东西,并向考喀丝讨要——那是早上我打的一只灰扑扑的野鸟,因为被抓到后一直吵个不停,被我们用沉默咒束缚了起来,准备过一会儿烤着吃。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们打猎一直没有太大收获,大家已经有两叁天没有吃到新鲜的肉类了。虽然这只鸟塞牙缝都不够,但也聊胜于无。
塞西莉亚说,那只鸟叫“夜莺”,并且看起来对它非常在意。考喀丝面上有些为难地打量着我的脸色,因为它准确来说应该算是我的猎物。
稍稍考虑片刻,我点了点头:
“可以。”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答应了,“但是,这是我们今天的晚餐;而且,将我的猎物送给一个陌生人——这种事情,并不在我们职责范围内。”
我紧紧盯着她姝丽的面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那么,您打算补偿我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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